谢云槿为久不归家的夫君写下缠绵悱恻的诗词。
建康府人人称赞徐信之娶了位才情无双的贤妻。他带着怀孕的外室归来时,
她含笑告诉他:“夫君可知你已中毒五十五日?”徐信之掐住她脖子嘶吼:“毒妇!
”她笑着咳血:“不及夫君。”他倒地抽搐时,她提笔蘸血写新词。
“你但忘了人呵——”——1没了好建康府三月的天,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灰色的云团死死压着黑瓦白墙,压得人喘不过气。雨丝细密冰冷,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
罩住了徐府门前那条湿漉漉的青石板街,也罩住了门前悬挂的两盏惨白的灯笼。
风卷着潮湿的寒意钻进衣领,激起一片细密的疙瘩。府门敞开,
一口厚重的黑漆棺木停在堂屋正中。里面空空荡荡,
只象征性地叠放着一套簇新的男子锦袍——属于那个久不归家、客死异乡的商人徐信之。
没有尸骨,只有衣冠。灵前,一身素缟的谢云槿跪在蒲团上。孝服裹着她纤细的身子,
更衬得一张脸毫无血色,只有那双悲伤的眼睛,映着跳跃的烛火。
鬓边簪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颤巍巍地。“少夫人,时辰到了。”老管家哑着嗓子,
眼圈通红,捧着一叠素笺上前,出声提醒道。谢云槿缓缓抬起眼。她没看管家,
目光落在棺木上那套刺眼的锦袍上。那锦袍针脚细密,是她当年亲手所缝,每一针每一线,
都曾缠绕着她十六岁待嫁女儿家的忐忑与期盼。她伸出手,指节在素缟映衬下显得有些嶙峋。
她没有接管家递来的纸钱,而是探入自己宽大的袖中,摸索片刻,取出一卷颜色略旧的素笺。
“用这个。”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堂下前来吊唁的宾客们,大多是建康府的体面人物,此刻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目光复杂地交织在她身上,有怜悯,有好奇。窃窃私语如同水底冒出的气泡,
咕嘟咕嘟地响着。“徐家少夫人拿的是什么?”“看着像是……诗稿?”“唉,可怜呐,
徐信之一去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留下这么个年轻貌美的娘子守活寡……”“听说她为了等徐信之,写了不少诗词,
句句断肠啊!”“可不是,那首《鹧鸪天》,‘相思恰似江南柳,一夜东风一夜深’,
听得人心都碎了。建康府谁不赞她一句情深义重、才情无双?”“情深?才情?顶什么用?
男人没了,守着这些破纸片过活么?年纪轻轻就……”那些声音不大,却像针尖,
密密匝匝地扎过来。谢云槿只是垂着眼,专注地展开那卷素笺。墨迹在她指尖下显露,
是娟秀中带着筋骨的字迹,一首《鹧鸪天》,一首《满路花》,字字句句,
皆是闺中女子刻骨的相思与哀怨。她看着,指尖轻轻拂过那句“相思恰似江南柳,
一夜东风一夜深”。她起身,素白的裙裾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声滑过。她走到棺木前,
没有再看那锦袍一眼,而是俯下身,将手中的诗稿,轻轻放在了锦袍之上。动作温柔,
像在为一个沉睡的人掖好被角。纸是脆弱的,墨是沉寂的。缠绵悱恻的词句,
覆盖在象征死亡的冰冷衣冠上,构成一幅诡异而凄艳的画面。“封棺吧。”她直起身,
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吩咐一件寻常小事。管家一愣,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决绝。
“少夫人,这……”他看了一眼棺中的诗稿,欲言又止。按规矩,这未亡人总要痛哭一场,
说些哀恸之词,哪能如此平静地就封了棺?“封棺。”谢云槿侧过头,
目光清清冷冷地落在管家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泪,似乎也没有悲恸。管家被她看得心头一凛,
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是……是。”他不敢再迟疑,连忙招呼几个壮实的仆役上前。
沉重的棺盖被抬起,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缓合拢,一寸寸地吞噬了那套锦袍,
也吞噬了覆盖其上的缠绵词句。光线随着棺盖的移动而变暗,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刹那,
谢云槿的唇瓣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没了好。”极轻的三个字,如同叹息,
消散在弥漫着香烛纸钱气味的空气里,无人听见。管家只看到她嘴唇动了几下。
他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只见少夫人已转过身。依旧是那副清冷哀婉的模样,
仿佛刚才那点异常只是自己的错觉。“秋娘,节哀顺变啊。
”一位与朱家沾亲的老夫人颤巍巍地走上前,枯瘦的手握住谢云槿冰凉的手指,老泪纵横。
“信之这孩子……苦了你了……”谢云槿微微垂下眼帘,
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任由老夫人握着。
轻轻地点了点头,动作细微得几乎看不出来。“多谢姨婆。”声音低柔婉转,
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哀伤,是标准的未亡人腔调。宾客们陆陆续续上前,
说着千篇一律的安慰话。谢云槿安静地听着,偶尔颔首,
始终维持着那副哀而不伤、惹人怜惜的姿态。
目光扫过庭院角落里堆放的丧仪——白布、纸扎、成捆的香烛,
还有角落里几口尚未开封的大箱子,那是徐信之“生前”最后一次行商发回的货物。
她的视线在那几个箱子上停留了一瞬。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下来,
终于吞噬了灵堂里最后一点人声和烛火。白日里香烛纸钱燃烧的呛人气息尚未散尽,
在冷清的徐府里无声地弥漫。谢云槿独自坐在灵堂角落一张铺着素锦的酸枝木圈椅里,
身姿依旧端正,却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白日里喧闹的宾客早已散尽。
惨白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光影在空荡荡的灵堂里游移不定,映着她素白的脸,
明明灭灭。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左腕内侧。那里的皮肤细腻依旧,
却有一道极浅、几乎已看不真切的旧痕,像被什么细线勒过留下的印记。
指尖触到那细微的凹凸,眼神倏地沉了下去,翻涌起冰冷的的暗流。脚步声在寂静中响起,
带着刻意放轻的谨慎。一个穿着青色比甲、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小丫鬟,端着一个乌木托盘,
小心翼翼地绕过空棺,走到谢云槿面前。“**。”丫鬟春桃的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哭腔后的沙哑。她将托盘轻轻放在旁边的矮几上,
里面是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粳米粥和一碟清淡的腌黄瓜。“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好歹喝口粥暖暖胃。这是小厨房特意熬的,最是养人。”谢云槿没看那粥,
目光落在春桃红肿的眼泡上。“哭过了?”她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没什么情绪,
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春桃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掉下来,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奴婢……奴婢替**难过。姑爷他……”后面的话哽咽着说不出来。“难过?
”谢云槿轻轻重复了一遍。没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端起了那碗温热的粥。
白瓷碗壁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却丝毫没能渗入她冰凉的血液里。她小口小口地喝着,
动作斯文,仪态无可挑剔。灵堂里只剩下瓷勺偶尔碰到碗壁的细微轻响,
以及窗外夜风吹过檐角风铃的呜咽。一碗粥见了底。春桃连忙上前收拾碗碟,动作麻利。
“**,夜深了,您快去歇息吧。这里……夜间湿气重,有奴婢们守着就行。
”春桃担忧地看着自家**毫无血色的脸。谢云槿放下空碗,没动。她的视线,
投向灵堂后面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那是通往徐信之生前书房的回廊入口。
光芒此刻在她眼底重新凝聚起来,锐利而专注。“账本。”她开口,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把库房的钥匙给我。还有,去前院把李账房今日理好的总账,
送到书房来。”春桃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账本?现在?您……”“现在。
”谢云槿打断她,清晰地斩断了春桃的疑问。她站起身,素白的裙裾垂落。“你去吧。
不必跟着我。”说完,她不再看春桃,径直走向那扇通往书房的门,背影挺直,脚步无声,
融入回廊更深的阴影里。春桃看着**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又看看灵堂中央那口巨大的黑棺,
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她总觉得,自从姑爷“出事”的消息传来后,**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愁绪的眼睛,深处似乎藏了些什么她看不懂的东西,冰冷得吓人。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久未通风的沉闷气息。2回来了谢云槿没有点灯,
任由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勾勒着房间的轮廓。她绕过紫檀木书案,
没有去坐那张属于男主人的宽大圈椅,而是径直走向靠墙的一排榆木书架。
那串代表着徐家的铜钥匙,此刻安静地躺在她掌心,冰凉坚硬。
她准确地挑出其中一把形制略显不同的,插入书架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锁孔。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暗格弹开,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厚厚的账册。谢云槿将它们全部取出,抱到书案上。
翻开了最上面一本。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滑过,
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货物名称在她眼前流淌。谢云槿不再是白日里那个哀婉动人的未亡人,
此刻的她,眼神锐利如鹰隼,专注得近乎冷酷。纤细的手指在纸页上快速移动、点划,
时而停顿,似乎在心中飞快地计算、印证着什么。偶尔,她会停下来,
拿起搁在笔山上的紫毫,蘸一点早已干涸的墨汁,
在账册的空白处留下几个极小的、只有她自己能懂的符号。夜,
在无声的翻阅和计算中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黑转为一种压抑的深灰,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就在这时,前院的方向,猛地传来一阵突兀的喧哗!
那声音由远及近,混乱而嘈杂,夹杂着门房惊惶失措的阻拦声、沉重的脚步声,
还有……一个男人粗嘎的、带着浓重酒意的叫嚷!“滚开!都给我滚开!老子回自己家,
谁敢拦?!”这个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谢云槿的耳膜!她翻阅账册的手指,
瞬间僵在半空!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白日里维持得完美无缺的冷静面具,
在听到这声音的刹那,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缝隙。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彻骨的震惊,
随即被汹涌而来的、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冰冷怒意所取代!那怒意如此猛烈,
让她抓着账册边缘的手指指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薄薄的纸张被捏得变了形。
脚步声和叫嚷声越来越近,像擂鼓一样敲打着书房的门板。“砰!”一声巨响,
书房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一脚踹开!门板撞在墙上,发出痛苦的**。
门外的天光,比书房内亮一些,勾勒出一个摇摇晃晃的高大身影。徐信之!
那个建康府人人以为已葬身商途、只留下衣冠冢的男人,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门口!
他身上穿着簇新的宝蓝色锦缎直裰,衣料华贵,却皱巴巴地沾着酒渍,头发也有些散乱。
一张原本还算周正的脸,因为酒意和某种志得意满的兴奋而涨得通红,眼神浑浊,
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却掩不住那副衣锦还乡的得意。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身量不高,穿着一身娇艳的水红色襦裙,小腹微微隆起,显然是有了身孕。
她怯生生地半躲在徐信之身后,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护在小腹上。
一张瓜子脸,眉眼还算清秀,此刻写满了初来乍到的不安和惶恐,眼神躲闪,
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她头上簪着一支金步摇,随着她身体的微颤,发出细碎的声响。
徐信之醉眼朦胧地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书案后、一身素缟的妻子身上,
看到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震惊与冰冷,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被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取代。
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喷出一股浓烈的酒臭,摇摇晃晃地向前踏了一步,指着谢云槿,
舌头都有些打结。“哟嗬!穿这么一身白?晦气!给……给谁戴孝呢?老子活得好好的!
”他身后的女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哆嗦,更紧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声音细若蚊呐:“信之哥……你别这样……”她偷偷抬眼,
飞快地瞟了一眼书案后那个一身素白、容颜清丽却冷若冰霜的女子,
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好奇、打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后来者的优越感。
谢云槿脸上的震惊,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她没有看那个怀孕的女子,
目光直直地钉在徐信之那张因为酒色而浮肿油腻的脸上。她缓缓站起身,
宽大的白色孝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凝聚的寒霜。“徐信之,”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平静得可怕,没有丝毫颤抖,却像淬了毒的冰片,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你回来了。
”徐信之被这冰冷的语气激得酒醒了两分,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他甩开身后女子抓着他的手,
踉跄着往前又冲了两步,几乎要撞到书案上。“老子当然回来了!怎么?看见老子没死成,
你不高兴?”他喷着酒气,浑浊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带着一种残忍的得意和挑衅,
“是不是巴望着老子死在外面,你好独吞这份家业?嗯?谢云槿,我告诉你,做梦!
”他猛地一拍书案,震得上面的账册和笔砚都跳了一下,墨汁溅洒出来,污了洁白的纸页。
“看看!”他指着自己身上簇新的锦袍,又用力拍了拍胸脯。“老子现在发达了!
知道这一趟赚了多少吗?说出来吓死你!”他上下打量着谢云槿一身刺眼的孝服,
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嫌恶。“瞧瞧你,哭丧着一张脸!真是晦气到家了!”他越说越激动,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谢云槿脸上。“老子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提着脑袋赚钱养家!你倒好,
在家装模作样,写那些酸不拉几的破词!什么‘相思恰似江南柳’?呸!装给谁看?
建康府那帮闲得**的蠢货?是不是还指望他们给你立个贞节牌坊?”谢云槿静静地听着,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甚至没有去擦溅到脸颊上的唾沫星子。徐信之骂得口干舌燥,
喘着粗气。他身后的女子,那个叫柳依依的,怯生生地又上前一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声音带着刻意的柔媚和讨好。
“信之哥……别气坏了身子……咱们不是还有好消息要告诉姐姐吗?”这话像是一桶油,
浇在了徐信之心头那把邪火上。他猛地想起什么,
脸上瞬间又堆满了那种令人作呕的、小人得志的笑容。“对!对!
”他将身后的柳依依拉到自己身前,粗糙的大手炫耀般地放在她隆起的小腹上。“看看!
看看这是什么?”徐信之得意地挺直了腰板,仿佛立下了不世之功。“你谢云槿嫁过来三年,
连个蛋都下不出来!老子还当你是个不会下崽的母鸡!瞧瞧依依!这才几个月?争气!
真给老子争气!”柳依依脸上飞起两片红霞,垂着眼,手指绞着衣角,
声音细软却清晰地钻入谢云槿的耳朵。
“姐姐……您别怪信之哥……都是依依不好……只是这孩子,
是信之哥盼了许久的儿子……”她抬起头,飞快地瞟了一眼谢云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