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悸动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那涟漪还未完全扩散开,就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猛地压了下去——一块名为“配不上”的巨石,沉甸甸地落在他心湖的中央。
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清澈明亮,像盛着揉碎的星光。她递过来的笔记,工整得如同印刷品,每一个字都透着认真和对未来的笃定。她低声讲解题目时,那专注的神情,是对知识、对“走出去”的渴望。
而他呢?
陈默下意识地摊开自己刚刚递出巧克力的手掌。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网吧键盘那种特有的、微粘的油腻感。鼻尖仿佛又嗅到了**时弥漫在狭小空间里的劣质香烟、汗味和泡面汤混合的浑浊气息。口袋里,那张昨天新买的、还没来得及充值的游戏点卡,硬硬的边角硌着他的大腿皮肤。她整理的笔记,他拿回去,常常只是塞进桌洞深处,然后被遗忘在角落,与灰尘和揉成一团的草稿纸为伍。她此刻讲解的新题型,他努力想听进去,思绪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昨天游戏里那个卡了他很久的BOSS,或者明天下午约好的、和王浩他们的网吧**。
每一次她带着期许把笔记递过来,每一次她讲解题目时望向他、询问“懂了吗”的眼神,都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他心上并不致命的位置,却密密麻麻,累积成一种持续的、令人窒息的隐痛。
这道冰冷坚固的铁栏,此刻在他眼里,似乎不仅仅隔开了宿舍楼的两边,更在他心里划下了一道越来越深的鸿沟。他在这头,是泥泞、是混沌、是看不到未来的茫然;她在那头,是清澈、是光亮、是通往某个他无法想象的美好世界的阶梯。每一次触碰她发梢的手指收回时,指尖残留的微凉,都像是在嘲笑他这无法跨越的距离。
“陈默?”林小雨的声音将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带着一丝疑惑,“发什么呆?听见我刚才说的了吗?辅助线……”
“啊?哦哦!”陈默猛地回神,赶紧低头看向手里的笔记,胡乱指着上面一个图形,“懂了懂了!这里嘛,连这里和这里,对吧?”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笃定。
林小雨看着他明显敷衍的样子,还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和躲闪,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夜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乎被风声吞没。
“算了,”她移开目光,望向远处模糊的灯火,“你回去自己好好看吧。明天……别再抄王浩的作业了,自己试着做做看。”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淡淡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失望。
天台的秘密约会,在小心翼翼中持续着。大多数时候,是无声的陪伴。他们各自背靠着身后冰冷的水泥墙,身体被铁栏阻隔,肩膀却努力地靠近那道狭窄的缝隙,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对方的温度。有时,陈默会带一副廉价的耳机,分一只塞进林小雨的耳朵里。流淌出的音乐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歌词也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旋律在两人之间微小的空间里低回。更多的时候,是林小雨的低语,讲解着白天课堂上的重点,或者分析某道作业题的思路。她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固执地坚持着。
陈默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上,落在她说话时微微翕动的鼻翼上。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薰衣草洗衣粉的味道,被夜风送到他鼻尖,奇异地盖过了铁锈的腥气。他贪婪地呼吸着这气息,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巨石。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解题步骤,都像是在提醒着他,他们之间那条看不见的鸿沟有多深。
“这道题其实换种思路更简单……”林小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默的思绪却飘向了昨天下午。王浩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默哥!新副本开了!首杀奖励超丰厚!明天下午,老地方,不见不散啊!”网吧屏幕幽蓝的光似乎还在眼前闪烁,队友的呼喊犹在耳畔。那才是他熟悉的世界,在那里,他是操作犀利的“大神”,能获得短暂的、虚幻的成就感和归属感。
“……懂了吗?”林小雨讲完一个关键点,习惯性地转过头问他,清澈的眼睛里带着询问。
陈默猛地惊醒,对上她的目光,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慌乱地点头,声音有些发干:“懂……懂了。”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别处。
林小雨看着他,沉默了。天台上的风似乎更大了些,吹得她的校服外套紧紧贴在身上。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收回目光,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一种无形的、微凉的隔膜,悄然弥漫在两人之间,比那道铁栏更难以穿透。
周末的诱惑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拉扯着陈默的心。网吧里激烈的游戏音效、队友的召唤、虚拟世界里的**,都远比枯燥的习题和令人沮丧的课堂更有吸引力。周五放学前,教室里弥漫着解放的轻松氛围。
陈默收拾着书包,心里像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声音在喊:“去吧!放松一下!下周再学!”另一个声音微弱地提醒:“林小雨昨天还说周末要一起复习那个单元测试……”
他抬头,看向过道对面的林小雨。她正认真地往书包里装着厚厚的习题册和课本,侧脸专注。那股熟悉的、名为“配不上”的压力又沉沉地压了下来。和她一起复习?看着她失望的眼神?听着自己磕磕巴巴连基本概念都说不清的蠢样?
不。他不想面对。他需要逃离。
陈默深吸一口气,走到林小雨桌边。林小雨抬起头,清澈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那个……小雨,”陈默避开她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子,“这周……家里有点事,我妈让我周末必须回去一趟。”谎言像是有自己的生命,流畅地从他嘴里吐出,“可能……不能一起复习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点遗憾。
林小雨收拾书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看着他低垂的眼帘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清澈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清晰的疑虑。她太了解他了,了解他每次撒谎时不敢看人的样子。家里有事?他父母常年在外务工,家里通常只有他一个人。
沉默了几秒钟。陈默感觉后背的汗都快出来了。
“嗯,”林小雨终于开口,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知道了。自己……小心点。”她没有追问,只是重新低下头,拉上了书包拉链,动作干脆利落。
那声“小心点”,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在陈默心上。愧疚感瞬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教室,不敢再多看她一眼。
熟悉的“极速”网吧,熟悉的角落,熟悉的键盘敲击声、鼠标点击声和队友们激动或懊恼的吼叫声。劣质香烟的气味、泡面的香味和汗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安心(或者说麻木)的氛围。巨大的显示屏上,光影炫目,激烈的战斗场面牢牢吸引着陈默全部的注意力。他戴着耳机,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口中不时爆出几句指令或脏话,完全沉浸在虚拟世界的厮杀和征服感中。王浩就坐在他旁边,同样全神贯注,大呼小叫。
时间在激烈的游戏进程里飞快流逝。窗外的天色从昏黄到彻底漆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已经是晚上十点多。白天撒下的谎带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愧疚,早已被游戏带来的**和短暂的成就感冲刷得干干净净。
就在陈默全神贯注地指挥着团队冲击副本最后一个BOSS的关键时刻,一只粗壮有力、带着浓重烟味的手,带着一股劲风,狠狠地拍在了他戴着耳机的头上!
“啪!”一声闷响,力道之大,震得陈默耳朵嗡嗡作响,整个头都猛地往下一沉!
“陈默!”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他耳边响起,瞬间盖过了耳机里队友的呼喊和游戏的音效。
陈默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懵了。他下意识地、愤怒地一把扯下耳机,猛地回头:“操!谁他妈……”
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一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属于他们班主任张老师的脸,正像一尊煞神般杵在他身后!张老师那双平时总带着疲惫和无奈的眼睛,此刻瞪得像铜铃,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而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还站着几个同样垂头丧气、面如土色的同班男生,其中赫然包括刚才还坐在他旁边大呼小叫的王浩!王浩此刻低着头,眼神躲闪,脸上却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能耐了你!陈默!”张老师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震得整个网吧角落都安静了一瞬,其他上网的人纷纷侧目,“周末不回家,跑这儿来修仙?!还组团来了?!行啊你们几个,真是出息了!”
张老师气得胸膛起伏,他根本不给陈默任何辩解的机会,粗鲁地弯下腰,一把拔掉了陈默面前电脑主机的电源线!
“滋啦——”一声轻响。
陈默面前那正激烈厮杀、光影炫目的巨大屏幕,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他操控的游戏角色,他即将到手的首杀奖励,他沉浸其中的虚幻世界,在这一刻被彻底切断。
陈默整个人僵在椅子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刚才激烈的游戏场景和眼前班主任愤怒扭曲的脸庞交替闪现,巨大的落差让他完全丧失了反应能力。他像一尊石雕,只能木然地站起身,在张老师喷火的目光注视下,和其他几个被抓现行的倒霉蛋一起,像一串霜打的茄子,垂头丧气地被赶出了卡座。
刚走到网吧狭窄、灯光昏暗的过道,刺鼻的烟味和泡面味更加浓烈。张老师还在愤怒地数落着:“一个个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等着叫家长吧你们……”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像一柄冰冷的蓝色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了陈默混乱的视线。
林小雨。
她就站在过道的尽头,背对着网吧门口透进来的、街道上霓虹闪烁的混乱光线。她的身影被过道顶那盏惨白的节能灯投下长长的、微微颤抖的影子。她显然是跑来的,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校服外套的拉链没有完全拉上,敞开着,露出里面单薄的T恤。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死死地抿成一条直线,唇瓣因为用力而失去了颜色。
最让陈默感到窒息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清澈明亮、映着星光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难以置信的震惊、浓得化不开的失望、被欺骗的愤怒,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刺骨的受伤。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利箭,穿透网吧浑浊的空气,牢牢地钉在陈默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网吧里嘈杂的背景音——键盘的敲击声、游戏的音效、玩家的叫喊——都瞬间远去,变成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陈默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以及林小雨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林小雨?你怎么……”张老师显然也认出了她,怒气未消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错愕和疑惑。他似乎也没想到林小雨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林小雨仿佛没有听见班主任的声音。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地钉在陈默的脸上,那眼神几乎要将他洞穿。然后,她的视线猛地向下,锐利地扫过他的身体,最后,死死地落在他下意识地、紧紧攥在右手里的东西上——几张刚从网吧前台买来、还没来得及拆封充值、崭新的游戏点卡!那鲜艳的包装,在网吧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没有任何预兆。
林小雨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所有理智的小兽,猛地冲上前一步!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几乎要撞进陈默的怀里!她的手,纤细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像一道闪电般伸出,带着冰冷的决绝,一把狠狠地攥住了那几张薄薄的卡片!
她的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了陈默的手背皮肤!
“嘶——”陈默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手背上瞬间传来尖锐的刺痛感。
林小雨完全不顾他的痛呼,她的力气大得惊人,手指像铁钳般死死扣住那几张点卡,硬生生地、带着一种近乎撕扯的力道,将它们从陈默汗湿的、下意识紧握的拳头里抠了出来!
卡片被夺走,林小雨的手臂却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那几张薄薄的塑料卡片重逾千斤。卡片在她手中发出不堪承受的细微“咯吱”声。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早已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陈默,里面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却倔强地、死死地不肯落下。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从冰冷燃烧的火焰深处,硬生生地挤出来,带着摧毁一切的绝望和质问:
“陈默!”
“你到底在怕什么?!”
这七个字,像七把冰冷的锥子,裹挟着林小雨所有的愤怒、失望和心碎,狠狠凿穿了网吧过道里所有浑浊的喧嚣,也凿穿了陈默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伪装和理智。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轰”地一声全部涌上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一种被当众扒光的、无地自容的羞耻。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底的自卑、恐慌、对差距的无力感,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被林小雨这句直指核心的质问彻底引爆!一股带着强烈自毁冲动的、尖锐的怒气猛地顶了上来,冲垮了最后一丝顾忌。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躲避,直直地迎上她燃烧着痛苦和质问的目光。他的脸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粗糙的墙面上摩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晰和尖锐,一字一顿地吼了回去:
“怕什么?!”
“怕配不上闪闪发光的你!行了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世界仿佛彻底失声。
林小雨眼中那燃烧的、愤怒的火焰,骤然熄灭了。像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灰烬和难以置信的空洞。那蓄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失去了支撑,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滑过她苍白的脸颊,留下冰冷的水痕。
她攥着点卡的手,颓然地松开。
几张印着炫目游戏图案的卡片,无声地飘落,掉在网吧过道那油腻、布满污渍的地面上。
陈默的目光,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牵引着,无法控制地、死死地钉在了林小雨校服外套的袖口上。
深蓝色的布料上,蹭着一道长长的、灰白色的印记。那颜色,那质地,他再熟悉不过——那是翻越宿舍楼通往六楼天台那扇沉重、肮脏、布满灰尘和锈迹的铁门时,必然会蹭上的墙灰!
这道灰痕,像一个巨大的、丑陋的污点,印在她干净整洁的校服上,也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默的心上。它无声地诉说着她是如何焦急地、不顾一切地翻越障碍,只为赶到这个乌烟瘴气的地方,找到他这个满口谎言、沉迷虚幻的废物!
他的那句“配不上”,此刻在这道刺眼的墙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卑劣、如此可笑!它不再是自卑的独白,而是变成了一把沾着毒液的匕首,被他亲手捅进了那个唯一真心待他、试图拉他一把的人的心口!
网吧浑浊的灯光下,林小雨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她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反驳,想控诉,却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发出。
林小雨合上课本起身的“啪”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陈默僵滞的脸上。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留下过道对面空荡的座位和一片死寂的空气。后排王浩那看好戏的目光**辣地灼烧着他的后颈,陈默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冰冷和无处遁形的狼狈。
那句被冻在喉咙里的“对不起”,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沉重地坠入心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