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把你那套老房子卖了吧,我想换保时捷。」我看着儿子理直气壮的表情,
第一次没有妥协。「这房子是你妈留给我最后的念想。」「人都死了还要什么念想?
赶紧卖了让我风光风光!」我缓缓拿起桌上的烟灰缸,对准了落地窗:「要卖房,
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赵明把车钥匙往茶几上一扔,金属撞击玻璃的脆响刺得人耳膜疼。
他整个人陷进真皮沙发里,两条腿大大咧咧架在茶几边缘,
鞋底沾着的泥灰蹭脏了林婉生前最爱的那块刺绣桌布。「爸,跟你商量个事。」
赵建国没抬头,手里攥着块软布,一点一点擦拭妻子照片上的浮灰。照片里林婉眉眼温柔,
永远定格在四十八岁那年。「我那辆奥迪A4太掉价了。王胖子,
就我那个合伙做工程的哥们儿,人家昨天刚提了辆保时捷卡宴,落地一百四十多个。」
赵明咂咂嘴,眼睛里闪着光,「那开出去才叫气派,谈生意都有底气。」
老赵擦相框的手停住,指节微微泛白。「你把你名下水岸花园那套老房子卖了吧。
我打听过了,那地段,套现三百个没问题。我换车,剩下的钱正好投工程里周转。」
空气凝住了。只有墙上老式挂钟滴答作响。赵建国慢慢抬起头,第一次,
仔仔细细打量他这个二十八岁的儿子。那张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或犹豫,
只有理所当然的索取。「不行。」老赵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地上。赵明愣住,
像是没听清。「啥?」「我说,不行。」赵建国把相框轻轻放回原位,正对着沙发的方向。
「那房子,不能卖。」赵明脸上的轻松瞬间剥落,换上不耐烦。「不是,老赵,
你留着那破房子干嘛?又旧又小,租也租不上价。卖了钱给我办正事不好吗?」
「那不是破房子。」老赵盯着儿子,一字一顿,「那是你妈留给我……留给咱们家,
最后的念想。」「念想?」赵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一声从沙发上弹起来,
「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还要什么念想?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他几步走到老赵面前,
手指几乎戳到老人鼻尖上,「我说爸,你老糊涂了吧?现在是你儿子我要干正事,要挣大钱!
你守着个死人的东西有什么用?」「死人」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赵建国心口。
他眼前一阵发黑,扶住旁边的博古架才站稳。架子上还摆着林婉从各地淘换来的小玩意儿,
她总说家里要有烟火气。「你……你再说一遍?」老赵的声音发颤。「我说我妈已经死了!
死了五年了!那房子空着就是浪费!」赵明吼得唾沫星子横飞,「你把房子卖了,
我换了保时捷,生意做大了,挣了钱给你买更大的房子不行吗?你怎么就这么轴呢!」
老赵看着儿子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这就是他和林婉省吃俭用,
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儿子?这就是林婉闭眼前,还死死拉着他的手,
断断续续叮嘱「一定要照顾好」的儿子?无尽的悲凉和一股压制不住的怒火,
猛地从他胸腔里窜起来,烧得他浑身发抖。他不再看赵明,目光转向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林婉亲手打理的小花园,月季开得正好,只是如今杂草丛生。赵建国缓缓伸出手,
抓起茶几上那个厚重的玻璃烟灰缸。那是林婉买给他的,说他抽烟凶,得用个扎实的。
他握紧烟灰缸,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然后,他猛地转身,
将烟灰缸尖锐的一角狠狠抵在自己太阳穴上,另一只手直直指向那扇落地窗。
动作快得让赵明都没反应过来。老赵的眼睛赤红,死死盯着儿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赵明,你听好了。」「要卖那套房……」
「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赵明脸上的张狂瞬间冻结,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
他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父亲额角被烟灰缸尖角压出的深痕,
还有那双血红的、他从未见过的眼睛。「爸……你……你疯了?」他声音发虚,
下意识后退半步,「你至于吗?不就一套破房子!」「至于。」赵建国声音嘶哑,
手臂稳得像铁铸,烟灰缸纹丝不动地抵着要害,「你妈咽气前,抓着我的手,
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守住家』。水岸花园,那是我们第一个家。」赵明嘴唇哆嗦着,
想说什么,却被老赵眼中那股近乎疯狂的决绝堵了回去。
他从不信他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对他有求必应的爹,真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可现在,
他信了。「行……行!你有种!」赵明色厉内荏地嚷嚷,手指着老赵,
脚步却诚实地往门口挪,「你等着!我看你能守到什么时候!没了我的钱,
我看你以后老了谁管你!」他一把抓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几乎是落荒而逃,重重摔上了门。
「砰!」巨大的声响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震得博古架上的小摆件嗡嗡作响。
直到儿子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赵建国紧绷的身体才猛地一松,踉跄一步扶住墙壁。
烟灰缸从他脱力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滚到角落。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额头上全是冷汗,太阳穴的位置**辣地疼。他慢慢滑坐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
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林婉的照片上。照片里的林婉,依旧温柔地笑着。
老赵抬起不停颤抖的手,捂住脸。滚烫的液体终于抑制不住,从指缝间汹涌而出。没有声音。
只有肩膀无法控制的剧烈耸动,和那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完了。这个家,
从林婉走的那天就开始摇晃。今天,好像终于要散了。他在地上坐了不知道多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灰,手机在口袋里尖锐地响起来。老赵抹了把脸,僵硬地掏出手机。
屏幕上跳动的是「亲家母」,他那个好亲家,孙梅。他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
还没等他开口,孙梅高亢又带着责备的声音就炸响在耳边:「建国啊!我说你是怎么搞的?
怎么把明明给气成那样?他刚才来我家,脸都是白的!」老赵闭了闭眼,没说话。
孙梅自顾自地说下去,语速又快又急:「不是我说你,建国。
明明现在正是干事业的关键时候,需要家里支持。不就是一套老房子吗?空着也是空着,
卖了给孩子换辆好车,撑撑场面,怎么了?你这当爸的,怎么一点都不为孩子前途着想?」
赵建国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听着电话那头亲家母滔滔不绝的「道理」,
心一点点沉进冰窟。原来在所有人眼里,他守护亡妻的念想,竟然成了不懂事,
成了阻碍儿子前途的罪过。「亲家母,」他打断她,声音疲惫得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
「那房子,是林婉的命。我不能卖。」「哎呀!人都没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
孙梅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你就明明一个儿子,
你的东西以后不都是他的?早给晚给有什么区别?非要闹得父子离心,你就高兴了?」
「我不是……」「行了行了,我不跟你争。」孙梅不耐烦地打断他,「反正话我给你带到了。
明明这孩子心善,被你这么对待,还惦记着你。他工程上确实缺点钱,你不卖房也行,
先拿五十万给他应应急总可以吧?总不能看着自己儿子作难吧?」赵建国猛地攥紧了拳头,
胸口堵得发疼。他想起上个月,赵明也是用同样的借口,从他这里拿走了二十万。那笔钱,
是他准备用来翻新这老房子,整理林婉那个荒废了小花园的。「我没钱。」他哑声说。
「你没钱?你那个小厂子不是还在运转吗?」孙梅不信,「建国,不是我说你,
对自己儿子可不能这么抠搜!你这样,让孩子心里多凉啊!」老赵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把手机扔在一边,头重重向后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世界终于清静了。
可这份清静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手机再次顽固地响起来。
这次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姐姐赵秀芬」。老赵看着那个名字,
嘴角扯出一抹苦涩到极致的弧度。他知道他姐要说什么。从小到大,只要赵明想要的东西,
他这个当姑姑的,总会想尽办法帮侄子弄到手,然后劝他「孩子还小」、「你是当爸的」
、「别那么计较」。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抱着一种自虐的心态,接通了电话。「建国!」
赵秀芬的大嗓门立刻冲了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你跟明明怎么回事?我刚听孙梅说,
你为了套老房子,要跟孩子拼命?你是不是糊涂了!」老赵没吭声。「我就问你,
是套死物重要,还是你活生生的儿子重要?」赵秀芬质问道,「明明多好的孩子!
不就是想买辆车吗?你当爸的不支持谁支持?那房子放着能下崽儿啊?卖了钱给孩子,
让他发展好了,以后还能亏待你这个爹?」「姐,」赵建国打断她,声音低哑,「那房子,
是林婉……」「别提婉婉了!」赵秀芬语气硬邦邦的,「她知道明明现在需要钱,
肯定也支持卖房子!当妈的哪个不盼着自己孩子好?」
赵建国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连他姐,
林婉生前最尊重的姐姐,也能这样轻飘飘地抹杀掉林婉的一切。「我最后说一次,」
老赵一字一顿,对着话筒,也对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切,「那房子,我不卖。谁来说,都不卖。
」「赵建国!你怎么就这么犟呢!」赵秀芬火了,「你是不是非要闹得众叛亲离才满意?
明明要是真跟你离了心,你以后哭都来不及!到时候可别来找我哭!」「啪!」
赵秀芬也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嘟嘟嘟地响着,
像是在为他奏响一曲众叛亲离的序曲。赵建国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
一动不动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被夜幕吞噬。黑暗彻底笼罩下来,
将他,和这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一起吞没。他慢慢转过头,看向窗外。院子里,
林婉种下的那棵玉兰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枝叶。像是她在无声地叹息。
2电话被赵秀芬挂断后,听筒里只剩下忙音的嘟嘟声。赵建国还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
僵硬地坐在地板上。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一点昏黄的光,
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慢慢放下手机,屏幕暗下去,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黑暗里,
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心脏一下下撞击胸腔的闷响。他扶着墙壁,想站起来,
腿却麻得厉害,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最后还是手脚并用,狼狈地爬了起来,
踉跄着走到沙发边,重重跌坐进去。真皮沙发冰凉,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摸到遥控器,
打开了电视。屏幕上跳出吵闹的综艺节目,一群年轻人在那里嘻嘻哈哈,
声音填满了空荡的客厅。可那些笑声钻进他耳朵里,只让他觉得更加刺耳,更加孤独。
他烦躁地换了几个台,最后停在一个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慢悠悠的,
反而让他的心稍微静下来一点。眼睛适应了黑暗,他环顾这个家。博古架上的小摆件,
沙发上的抱枕,墙上的十字绣……到处都是林婉留下的痕迹。她好像只是出门买菜了,
随时会提着大包小包,笑着推门进来,喊他「老赵,快来搭把手」。可他知道,
她不会回来了。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子,五年了,还在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赵明小时候不是这样的。老赵还记得,明明七八岁的时候,虎头虎脑,
跟在他**后面「爸爸爸爸」地叫。林婉身体不好,怀上明明不容易,
两口子把这孩子看得比眼珠子还重。明明想要玩具,
他加班加点干活也要买;明明学校要交什么费用,
他从来没犹豫过;明明说同学都穿了名牌鞋,他第二天就带着孩子去商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好像是明明上了高中以后?攀比心越来越重,要的东西越来越贵。
他和林婉开着小加工厂,挣的都是辛苦钱,有时候难免说两句「省着点花」,明明就甩脸子,
摔门。林婉总是拦着他,「孩子大了,要面子,咱们苦点没什么,
别让孩子在同龄人面前抬不起头。」后来明明上大学,谈恋爱,花钱更是如流水。
他和林婉那点积蓄,像漏了底的水桶,怎么填都填不满。再后来,明明毕业了,
工作换了一个又一个,哪个都干不长,嫌累,嫌钱少。最后干脆赖在家里,
美其名曰「考察项目,准备创业」。所谓的创业,就是不停地往里面砸钱,
见不到一点回头子儿。他和林婉劝过,吵过,没用。明明总有理由,总说「下次一定成」
、「你们不懂」。林婉就是在那段时间查出的病。为了给林婉治病,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就剩下这个老房子和水岸花园那套小户型。水岸花园是他们结婚时买的,一住十几年,
充满了回忆。林婉病重时,拉着他的手反复叮嘱:「老赵,那房子……留着,是个念想。
万一……万一明明以后不成器,你还有个落脚的地方……」她到最后,
放心不下的还是他和儿子。林婉走后,赵明消沉了几天,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甚至变本加厉。好像母亲的去世,只是让他少了一个管束他的人。老赵不是没心寒过。
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林婉走了,儿子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他总想着,孩子还小,
不懂事,再大点就好了。他拼命经营着那个半死不活的小厂,挣来的钱,
大部分都填了赵明的无底洞。他以为他的付出,儿子能看见。直到今天,
赵明轻描淡写地说出「把那套老房子卖了吧,我想换保时捷」。直到亲家母和姐姐,
理直气壮地指责他「不懂事」、「不配当爹」。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彻底熄灭了。电视里,
老生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唱的什么「孤王酒醉桃花宫……」老赵猛地抓起遥控器,
狠狠按下了关机键。世界瞬间安静。死一样的寂静。他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直到胃部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才想起自己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他挣扎着起身,
摸索着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个鸡蛋,一把蔫了的青菜,
还有半盘不知道什么时候的剩菜。他拿出鸡蛋和青菜,准备随便下碗面条。水烧开,
面条下进去,白色的蒸汽氤氲开来,模糊了视线。他仿佛看见林婉系着围裙,
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回头对他笑:「老赵,洗手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
他伸出手,想去碰触那幻影。「哐当!」手里的鸡蛋掉在地上,蛋清蛋黄流了一地。
幻影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对着咕嘟咕嘟翻滚的面锅,
和地上那摊黏糊糊、散发着腥气的狼藉。老赵蹲下身,拿着抹布,一点一点,
机械地擦拭着地板。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混进蛋液里,分不清彼此。
他以为自己早就流干了眼泪。原来没有。委屈,愤怒,心寒,还有铺天盖地的孤独,
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攥着沾满蛋液的抹布,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发出压抑的、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为什么?他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对父母,对妻子,
对儿子,他都尽了全力。为什么到头来,会是这样的下场?「叮咚——叮咚——」
门铃在这时候突兀地响了起来。老赵猛地止住哭声,警惕地抬起头。这个时间,会是谁?
赵明回来了?还是……他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把脸,撑着料理台站起来,走到玄关,
透过猫眼往外看。门外站着的是对门的邻居,周老师。一个退休的老教师,
平时关系还算和睦。老赵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点,打开了门。
「周老师,这么晚了,有事?」周老师手里端着个碗,往里瞅了瞅,
脸上带着点担忧:「老赵,你没事吧?我刚才好像听见你这屋有动静……摔东西了?
跟明明吵架了?」老赵心里一紧,勉强挤出一个笑:「没事,不小心打了个鸡蛋。
孩子……孩子有点事,说了他两句,已经走了。」「哦,没事就好。」周老师把碗递过来,
「我老伴儿晚上包了饺子,茴香馅儿的,给你送点尝尝。」老赵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饺子,
鼻子又是一酸。「谢谢,太客气了。」「邻里邻居的,客气啥。」周老师摆摆手,欲言又止,
「老赵啊,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您说。」
「我刚才……看见明明气冲冲地下楼,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好像提到什么房子,
卖不卖的?」周老师压低声音,「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咱们当老人的,
有时候也得想开点。别真为了身外之物,伤了父子感情。」老赵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
连邻居,也觉得是他不对吗?他张了张嘴,想解释那房子对林婉、对他的意义,可话到嘴边,
又咽了回去。解释有什么用呢?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个守着死物、不顾活人儿子的顽固老头。
「……我知道了,谢谢周老师。」他垂下眼,声音干涩。送走周老师,关上门。
老赵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看着手里那碗饺子。茴香的香气钻入鼻腔,却引不起丝毫食欲。
他慢慢走到餐桌旁,坐下。看着那碗饺子,一动不动。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是赵秀芬发来的短信。「建国,好好想想姐的话。别钻牛角尖。给明明打个电话,道个歉,
这事就过去了。一家人,没有隔夜仇。」老赵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很久。然后,
他拿起手机,没有回复,也没有给赵明打电话。他打开通讯录,
找到一个很久没有拨通过的号码——他的老战友,现在开律师事务所的李大康。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喂?老赵?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李大康爽朗的声音传来。老赵握着手机,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大康……」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我……我想咨询你点事。」「什么事?你说。」
李大康听出他语气不对,严肃起来。「如果……我想立个遗嘱,把我名下的财产,
主要是两套房子,做个明确的分配……需要什么手续?」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老赵,
你……遇到什么事了?」李大康的声音带着关切和谨慎,「怎么突然想起立遗嘱?
身体出问题了?」「没有。」老赵看着桌上林婉的照片,缓缓摇头,「身体没问题。
就是……想明白了些事。」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水岸花园那套老房子,
我死了以后,捐给市残联。现在住的这套,等我死了,也卖掉,
钱一半捐给儿童白血病基金会,一半……成立个助学金,就用林婉的名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李大康沉重的呼吸声。「老赵……」良久,李大康才开口,
声音低沉,「你确定?这可是……一点都没给明明留啊。」老赵扯了扯嘴角,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不需要我留。」「他有本事,自己去挣保时捷。」
「我没本事,守不住他妈留下的念想,至少……不能让它被糟蹋了。」说出这些话,
他心里像是搬开了一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一阵轻松,紧接着又是无边无际的空茫和刺痛。
「大康,帮帮我。」他低声说,带着一丝恳求。李大康在电话那头重重叹了口气。「行。
我明白了。」他说,「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一趟,带上相关证件,我们详细聊。」「明天。」
老赵毫不犹豫,「我明天就过去。」挂断和李大康的电话,老赵感觉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
他瘫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做出这个决定,像是亲手斩断了和儿子之间最后的纽带。疼,
撕心裂肺地疼。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为了林婉。
也为了……他自己那点可怜的、快要被磨灭殆尽的尊严。他不能让他和林婉辛苦一辈子,
最后连个念想都守不住。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已经凉透的饺子,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茴香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带着一股清苦。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吃完饺子,他洗了碗,
把厨房收拾干净。然后,他走进卧室,从衣柜最底层,翻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钥匙他一直随身带着。打开盒子,里面是厚厚一叠照片,还有几本笔记本。最上面一张,
是他和林婉的结婚照。黑白照片,两人都穿着那时候最时兴的军装样式的衣服,
胸口别着红花,笑得腼腆又幸福。他颤抖着手,抚摸着照片上林婉年轻的脸庞。「婉婉……」
他喃喃低语,「我可能……要做一件狠心的事了。」「你会怪我吗?」照片上的林婉,
只是温柔地笑着。他拿起一本笔记本,翻开。是林婉的日记。他很少看她的日记,
总觉得那是她的隐私。但今晚,他迫切地需要从她那里汲取一点力量和慰藉。随手翻到一页,
日期是赵明刚上高中的时候。「……明明今天又闹着要买新球鞋,说同学都有。
老赵这个月厂里效益不好,愁得睡不着。我看着心疼,把攒着买新衣服的钱拿出来了。
孩子高兴了,老赵眉头也松了点。只要他们爷俩好,我穿旧衣服没关系……」又翻过几页。
「……明明这次月考成绩又退了,老师说他和几个不爱学习的孩子混在一起。我说了他几句,
他冲我吼,说我不理解他,说我烦。老赵回来发了火,打了明明一巴掌。明明摔门走了,
一晚上没回来。我和老赵找遍了半个城,快急疯了。最后在网吧找到他。
看着他趴在电脑前睡着的样子,我又气又心疼。这孩子,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啊……」
老赵的视线模糊了。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日记里,大部分内容都围绕着他和儿子。
林婉的喜怒哀乐,几乎都系在他们身上。直到翻到后面,林婉生病后的记录。笔迹变得虚弱,
断断续续。「……检查结果出来了,不好。我没敢告诉老赵和明明。老赵厂里最近遇到难关,
明明刚工作也不顺心……不能再给他们添麻烦了……」「……化疗很难受,头发掉光了。
老赵偷偷哭了好几回,在我面前还强装笑脸。明明来看我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来都坐不住,
说忙。我知道,他是受不了医院这气氛……孩子还小,不懂……」「……今天感觉特别不好,
可能没多少日子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老赵和明明。老赵脾气倔,
明明又不懂事……我真怕我走了以后,他们爷俩处不好……老赵,要好好的,
别太惯着明明了,该狠心的时候……要狠心……守住家……」日记在这里中断了。
后面是空白页。「该狠心的时候……要狠心……」「守住家……」老赵捧着日记本,
泣不成声。婉婉早就看透了一切。她早就知道,她的纵容,他的妥协,最终可能会害了儿子,
也毁了这个家。所以她留下了这样的话。「婉婉……我听你的……」
他把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最后的救赎,「这次……我听你的……」他哭了很久,
直到眼泪流干。心里那片荒芜的废墟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是愤怒沉淀后的冷静,是绝望催生出的决绝。他擦干眼泪,
把日记本和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重新锁好。然后,他拿出手机,
删除了赵秀芬刚发来的那条短信,又把赵明的电话号码,拖进了黑名单。动作很慢,
但没有丝毫犹豫。做完这一切,他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夜空如墨,没有月亮,
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散发着微弱的光。楼下,那棵玉兰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影影绰绰。
老赵静静地看着。他知道,从明天开始,一切都将不同。他将亲手,为自己和亡妻的念想,
筑起一道无人能摧垮的围墙。无论要面对怎样的风暴。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赵建国就醒了。或者说,他几乎一夜没睡。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头也一阵阵发胀地疼。
但他还是强迫自己起床,洗漱,换上了一身干净的中山装。
这是他以前去见重要客户时才会穿的衣服。
他看着镜子里那个面容憔悴、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老人,深吸了一口气。从床头柜抽屉里,
他找出房产证、身份证、户口本……所有重要的证件,仔细地装进一个旧的公文包里。
出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客厅。晨光熹微中,这个家显得格外安静,也格外冷清。他锁好门,
下楼。他没有开车,那辆用来拉货的面包车停在厂里。他走到小区门口,拦了辆出租车。
「去正义路,明理律师事务所。」车子发动,汇入早高峰的车流。老赵靠在车窗上,
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街景。这座城市每天都在变化,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和他记忆里的样子早已不同。就像他和赵明的关系,也早已面目全非。到了律师事务所楼下,
他付钱下车,整理了一下衣领,挺直脊背,走了进去。李大康已经在办公室等他了。看到他,
李大康站起身,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只是引他到沙发坐下,
给他倒了杯热茶。「想清楚了?」李大康在他对面坐下,神色严肃。「想清楚了。」
老赵点头,把公文包里的证件一一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就按我昨天在电话里说的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