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被浸泡在蜜糖里,粘稠而飞快地滑过。七年光阴,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在指尖缠绕的温度和彼此交织的呼吸中,无声流淌。那个在梧桐树下递来温热栗子、笨拙套上茉莉花环的青涩少年,被岁月细细雕琢。江衍的轮廓愈发硬朗分明,下颌线带着成熟的利落,眼神却依旧保有那份独独面对沈初初时才有的专注与温柔,像深潭里只映着月亮的倒影。那份专注褪去了少年的漫不经心,沉淀为更深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们的“家”,从最初那个只能放下一张床和旧书桌的出租屋,变成了现在这个明亮的两居室。客厅不大,但每一寸都浸透着共同规划的甜蜜痕迹。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是他们一起跑遍家具城淘来的,上面扔着几个沈初初手痒时涂鸦的抱枕。阳台被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画室+绿植角”,那盆从毕业时就开始养的茉莉占据了最好的位置,枝叶在充足的阳光下舒展着油绿。为了谁该给这盆矜贵的祖宗浇水、谁又忘了松土,两人能像小孩子一样拌嘴半天。厨房更是“重灾区”,为谁洗碗能上演一出你来我往的“推手太极”,最后往往以江衍无奈地系上围巾、沈初初笑嘻嘻地从背后抱住他作为结束。深夜里,常常是两张椅子并排挤在小小的书桌前,一盏台灯照亮两个埋头苦干的身影——江衍对着屏幕上跳动的代码眉头紧锁,沈初初则咬着笔杆,对着数位屏上的设计稿涂涂改改,键盘敲击声和笔尖摩擦屏幕的沙沙声是独属于他们的宁静乐章。每一个平凡琐碎的日子,都因为“我们”两个字,被赋予了闪闪发光的魔力。
二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周,一种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异样感,如同平静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开始不动声色地侵扰沈初初的世界。起初只是指尖,像被极其微弱的电流轻轻蜇了一下。那天清晨,她像往常一样,端着刚煮好的咖啡走向沙发上的江衍。马克杯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熨贴着掌心,熟悉的哥伦比亚豆子香气氤氲在空气里。就在她弯腰,准备将杯子稳稳放在江衍面前的茶几上时——
右手食指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弹跳了一下。
幅度很小,快得如同错觉。但那失控的一瞬,却让杯口倾斜了微不足道的一度。几滴滚烫的深褐色液体泼溅出来,落在浅色的木质茶几表面,瞬间晕开一小片刺眼的污渍。
“嘶……”沈初初轻吸一口气,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手指。它安静地搭在杯壁上,仿佛刚才那一下微小的痉挛从未发生。
“怎么了?”江衍立刻放下手里的平板,探身过来,顺手抽了张纸巾去擦那点污渍,目光关切地落在她手上,“烫到了?”
“没,”沈初初飞快地摇头,把杯子放稳,掩饰性地缩回手,指尖蜷缩在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怪异的麻木感,“手滑了一下,不小心。”她扯出一个笑容,心脏却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悄然爬上脊背。
江衍没再追问,只是仔细擦干净桌面,端起咖啡抿了一口,笑着调侃:“沈大设计师手不稳,看来昨晚赶稿熬太狠了。”他语气轻松自然,带着惯常的宠溺。
沈初初也努力笑了笑,试图把那点微小的异常归咎于疲劳。她拿起自己的平板,指尖划过光滑的屏幕,调出昨天未完成的设计稿,准备继续。然而,当她的食指习惯性地用力,试图在屏幕上勾勒出一条流畅的曲线时——
那根手指,像是突然失去了与大脑的连接,软绵绵地、不受控制地向下滑了一下。屏幕上的线条瞬间扭曲,变成一道突兀的、丑陋的败笔。
她僵住了。这一次,清晰无比。不是错觉。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细小的毒蛇,倏地从尾椎骨窜上,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屏住呼吸,不敢看江衍,只是死死盯着屏幕上那道扭曲的线条,仿佛那是某种不祥的预兆。指尖冰凉,微微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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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公司,那点阴霾如同附骨之蛆,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在阳光下露出了更狰狞的爪牙。
设计部的会议进行到一半,沈初初作为项目主笔,需要起身在白板上快速勾勒几个关键概念的草图。她拿起一支黑色油性笔,走到白板前。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带着对创意的期待。
她深吸一口气,集中精神,手腕悬停,准备落笔。熟悉的线条感本该信手拈来。
然而,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光滑的白板表面时,握笔的右手手腕内侧,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震颤!那震颤如此陌生,带着一种失控的、令人心悸的节奏,瞬间传导到笔尖。
笔尖在白板上猛地打滑,发出“吱”的一声刺耳噪音。一条本该利落流畅的直线,变成了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蚯蚓。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几道疑惑的目光投射过来。
沈初初的脸颊“唰”地一下变得滚烫。她几乎是立刻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笔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强行压制住那股莫名的震颤。她低下头,掩饰着瞬间的慌乱,声音努力维持平静:“抱歉,笔有点滑。”她飞快地用左手按住还在微微发抖的右手手腕,草草几笔完成了剩下的示意,线条僵硬而生涩,完全失去了她往日的灵气。
坐回座位,掌心一片湿冷的汗意。手腕内侧那点微弱的、不受控制的跳动感,如同擂鼓般敲击着她的神经,提醒她刚才并非幻觉。会议后半程的内容变得模糊不清,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透着冰凉。同事们低声讨论的声音,此刻听起来也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遥远而嘈杂。
傍晚下班,拖着异常沉重的脚步回到那个熟悉温暖的小窝。江衍已经回来了,系着那条印着蠢萌猫咪的围裙,正在厨房里忙活,油烟机的轰鸣和食物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是家的味道。
“回来啦?洗手准备吃饭,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糖醋小排!”他探出头,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额角沾着一点晶莹的汗珠。
沈初初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嗯,好香。”她放下包,走向厨房想帮忙拿碗筷。刚拿起两个叠在一起的瓷碗,手指却像是被抽走了骨头,骤然一软!
“哐当——!”
刺耳的碎裂声在小小的厨房里炸开!两个白瓷碗从她毫无力气的手中滑脱,狠狠砸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瞬间粉身碎骨。洁白的碎片混合着几粒滚落的米饭,狼藉地溅得到处都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油烟机的噪音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沈初初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徒劳的、试图挽救的姿势,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细微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比会议时更加明显。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急速涌回冰冷的心脏,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窒息感。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轻微磕碰的声音。
江衍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他猛地关掉炉灶的火,一个箭步冲过来,甚至顾不上去看地上的狼藉,第一反应是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吃痛。
“怎么回事?伤到手没有?!”他声音拔高,带着惊魂未定的紧张,急切地翻看着她的手,检查是否有被碎片划伤。他的掌心滚烫,却暖不了她指尖的冰冷。
沈初初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巨大的、难以名状的恐惧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扩散、蔓延。那恐惧如此陌生,如此**,像冰冷的针,狠狠扎进她同样被恐惧冻结的眼底。
厨房里弥漫着糖醋排骨浓郁的酸甜气息,此刻却混合着瓷片碎裂的尖锐冷意,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反差。地上那摊刺眼的狼藉,如同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昭示着某种平衡的彻底打破。
“没…没划到……”沈初初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江衍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松懈了一点,但眼神里的恐惧并未褪去,反而沉淀为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凝重。他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避开碎片,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每一个弯腰拾取碎片的动作都透着一种沉重的压抑。灯光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沈初初站在原地,看着他宽阔却显得异常沉默的背影,看着他收拾那些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碎片,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无声地漫上来,瞬间淹没了她的口鼻。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力地靠在冰冷的冰箱门上,闭上了眼睛。空气中残留的饭菜香气,此刻闻起来,只剩下无边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