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宫墙初现永隆三年的春分,细雨如酥,浸润着大雍王朝皇城的朱墙碧瓦。御书房内,
龙涎香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地缠绕,却驱不散那份凝滞的沉闷。太子萧景澄面沉如水,
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块上好的徽州墨,随即“啪”地一声,将其重重摔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
墨锭碎裂,溅起的残片带着一股决绝的戾气。“孤再说一次。”他抬起眼,
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掠过垂手侍立的三朝元老周太傅,
最终落在檀木案上那摊开的十六幅美人图上,“不需要太子妃。”画中女子或抚琴,或作画,
或拈花微笑,个个眉目如画,仪态万方,是京中最标准的闺秀模板。周太傅须发皆白,
面容却沉静如水,他稳稳定住内侍刚奉上的第三块新墨,
声音平和却不容置疑:“殿下年已二十,寻常宗室子弟如您这般年纪,孩儿都已开蒙诵诗。
况乎今岁漕运改制正值关键,若得清河崔氏、琅琊王氏这些世家支持,殿下推行新政,
方能事半功倍……”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喧哗,
夹杂着嬷嬷们焦急的劝阻和少女清脆又带着不满的争辩。萧景澄眉头蹙紧,
眼底闪过一丝厌烦,他蓦地起身,大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沉重的菱花窗。
细雨挟着微凉的风涌入。只见远处湿漉漉的宫道上,一个穿着石榴红宫装的身影,
正毫无仪态地提着裙摆狂奔,绣鞋踏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她发髻有些松散,
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颊边,发间缀着的细小金铃随着她的跑动,发出急促而清脆的声响,
像一场不合时宜的、充满生命力的乐章。七八个穿着体面的嬷嬷跟在后面,气喘吁吁,
姿态狼狈。“那是谁?”萧景澄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太傅跟着望了一眼,
无奈地叹了口气:“回殿下,是沈家孤女,沈知意。护国将军沈巍的遗孤,半月前太后懿旨,
才从边关接回京中祖宅。太后娘娘念其年幼失怙,特许她入宫……学学规矩。”就在这时,
那红衣少女似乎被追得急了,忽然足尖在湿滑的宫墙上轻轻一点,身姿轻盈得如同雨燕,
裙袂翻飞间,竟已稳稳落在了高高的琉璃瓦上。追她的嬷嬷们在墙下围作一团,仰着头,
徒劳地呼喊。那少女却浑不在意,随意坐在墙头,甚至还从袖袋里掏出个油纸包,
慢条斯理地吃起糕饼来,晃悠的双腿带着漫不经心的挑衅。
萧景澄注视着墙头那抹几乎要灼伤这阴沉雨日的亮色。
沈巍将军的独女……那位在玉门关外沙洲城长大的塞外明珠。
他脑海中瞬间掠过关于沈巍的信息——战功赫赫,镇守边关十余载,去年不幸殉国,
其女孤苦无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窗棂,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间闪过。“传孤旨意,
”他转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漠,“三日后皇家别苑春宴,邀沈姑娘参宴。
”太傅愕然抬头,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殿下,沈姑娘这般性情,
恐冲撞了……”“正是要她这般性情。”萧景澄唇角掠过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冷冽,“孤需要一把刀,一把足够锋利、能斩断那些不该有的念想的刀。
”2塞外明珠入牢笼沈知意接到太后宫宴懿旨时,正在镇北将军府后院的练武场上,
喂她养的那对神骏的海东青“凌霄”。“春宴?”她将一块生肉高高抛起,
看着通体雪白的凌霄如闪电般俯冲而下,精准地叼住,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不就是一群人穿着漂亮的衣服,坐着说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么?无聊透顶。
”“我的小祖宗!”一旁被丫鬟搀扶着的沈老夫人急得连连跺手中的紫檀木拐杖,
声音带着哭腔,“你父亲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好容易太后开恩,
将你从边关接回这繁华京城,你……你再这样野性难驯,如何对得起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如何能让老身安心闭眼啊……”话未说完,便已老泪纵横,用帕子不住地拭泪。
知意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祖母哭。她十二岁前在玉门关外的沙洲城长大,
那里有辽阔的天空、无垠的戈壁,也有雪山融水滋养的绿洲和繁华的驼队商路。父亲沈巍,
不仅是骁勇善战的护国将军,更是通晓文墨的儒将。他不仅请先生教她诗书,
亲自督导她武艺,更常抱着她坐在校场边的高台上,指着脚下的城池说:“意儿,为将者,
不止要懂杀人刀,更要懂活人剑。你看这沙洲城,能屹立不倒,靠的不是这夯土城墙,
是城内各族和睦,是商路畅通,是人心所向。”那时她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话的深意,
只觉得父亲的眼神望得很远。她最好的玩伴是鹰奴阿史那,
一个被父亲从战场上救下的突厥孤儿。凌霄就是他们一起从狂风呼啸的悬崖巢穴中救下,
精心喂养、训练长大的。塞外的风沙和天空,教会她的是自由、信任与担当。
父亲战死的噩耗传来,仿佛一夜之间,天塌地陷。
她被接回这雕梁画栋、规矩繁多的京城祖宅,
就像一只习惯了翱翔的鹰被突然关进了黄金打造的笼子。回京半月,她学了半个月的宫规,
倒有十次想翻墙逃走。看着祖母簌簌掉落的眼泪,知意心头一软,
烦躁地拍了拍手上的肉屑:“好了好了,祖母别哭了,我去就是了。”她顿了顿,
带着几分狡黠和无奈,“不过祖母,京城规矩比沙漠里的沙子还多,
要是我一不小心又搞砸了……”“千万忍着些!”老夫人见她松口,连忙抓住她的手腕,
将一只通透的翡翠镯子套了上去,低声叮嘱,“尤其要避开太子殿下。
听闻殿下最厌喧哗失仪之人,上月宫宴,户部侍郎之女不过在御前说错一句话,
便被殿下当众斥为‘不知礼数’,羞得那姑娘至今称病不出。你可万万不能步其后尘!
”知意漫应着,目光却已飘向窗外那片被屋檐切割成四方形的天空。父亲说过京城是黄金笼,
如今,她算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3别苑惊鸿三日后,皇家别苑,春和景明,繁花似锦。
宴席设在临水的敞轩,流水曲觞,丝竹悦耳。
满座皆是锦衣华服的勋贵子弟和端庄矜持的名门闺秀,衣香鬓影,环佩叮咚。知意按品大妆,
穿着一身湘色宫装,层层叠叠的衣裙束缚着她,
颈间沉重的赤金璎珞更是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僵直地坐在席位上,
感觉比在塞外连续骑一天马还要累。“那位就是沈将军的遗孤?听说在塞外长大,野蛮得很,
一点规矩都不懂……”“嘘,小声点……不过看她那坐姿,
确实不像咱们京中女儿家娇柔……”细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若有若无地飘进耳中。
知意捏紧了手中的银箸,指节微微泛白。她努力回想祖母的叮嘱,告诉自己一定要忍耐。
就在这时,席上忽然静了三分,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知意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月洞门外转出数人,为首的青年身着玄色蟠龙常服,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松。
他面容清俊绝伦,眉眼疏冷,如同远山覆雪,画中仙人,
通身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尊贵与威仪。这便是当朝太子萧景澄。
知意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他的真容。父亲生前总在信中夸赞储君贤明,智勇双全,
她原以为是臣子对君王的惯常奉承,此刻见到这人周身的气度,心底却不由得信了三分。
酒过三巡,席间开始行飞花令助兴。诗词歌赋,本是知意的弱项,在边关,
先生更重策论实务。轮到她了,她正搜肠刮肚,坐在她对面的柳依依忽然掩口轻笑,
声音柔美如出谷黄莺:“久闻沈将军文武双全,威震边关,沈妹妹自幼承欢膝下,
必得将军真传。今日春宴,不若请沈妹妹一展身手,让我等开开眼界?
”柳依依是太后侄孙女,京中有名的才女,此刻她语笑嫣然,
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和等着看笑话的优越感。四周霎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知意身上,有好奇,有同情,更多的则是幸灾乐祸。座上,
太子萧景澄垂眸,专注地拨弄着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仿佛席间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一股无名火从知意心底窜起。她知道柳依依是故意的,也知道满座贵女都在等着她出丑,
甚至连上首那位看似漠不关心的太子,恐怕也乐得见她这个“边关野丫头”闹笑话,
好印证他利用她的价值。她深吸一口气,忽然放下银箸,站起身离席。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
她径直走向湖畔一株婀娜的垂柳,素手轻扬,“咔嚓”一声,折下一段柔韧的柳枝。
她手握柳枝,转身面向乐师的方向,朗声道:“《破阵乐》,有劳。”乐师一愣,
随即激昂雄壮的乐声响起。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但见那湘色身影已动了起来!
她执柳为剑,身随乐走,裙裾旋开如初荷绽放。她腕间的金铃应和着鼓点,时急时缓,
清脆悦耳。柳枝在她手中,时而如灵蛇出洞,刁钻凌厉;时而如游龙惊鸿,气势磅礴。
枝头的新芽随着她的动作纷扬飘落,如同下了一场绿色的急雨。她的动作并非完全的柔美,
带着塞外舞蹈的奔放与军中武技的刚劲,看得众人眼花缭乱,心神震荡。
最后一个音符重重落下,她手中柳枝如离弦之箭,倏地点向柳依依桌前那只羊脂玉杯,
在离杯身仅半寸处戛然而止。杯身纹丝不动,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却因这凌厉的剑气,
激荡出一个圆满的涟漪。满场寂然,落针可闻。片刻后,上首忽然传来三下清晰的击掌声。
萧景澄不知何时已搁下了酒盏,目光落在她因运动而微红出汗的额角,
语气平淡却清晰地传遍整个敞轩:“昔年沈将军一杆银枪,于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
退敌三百里。今日见沈姑娘舞姿,方知何为将门无犬女,英气不减当年。
”他语气依旧听不出太多波澜,但知意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近乎赞赏的笑意。
那笑意极淡,却像一道阳光,骤然穿透了雪原的阴霾,看得她心头莫名一跳,
竟有些慌乱地避开了他的视线。4涟漪暗生春宴之后,
太子萧景澄似乎对这位沈家孤女格外“关注”起来。今日赐下几本失传的兵书,
明日邀约共赏前朝名画。京中很快流言四起,
都说沈家那个不懂规矩的野丫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入了太子殿下的青眼,
怕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只有知意自己心里清楚,每一次从东宫传来的赏赐,
都伴随着一张言简意赅的字条,上面永远只有寥寥数字:“明日某宴,请姑娘如前。
”“如前”,就是继续扮演那个不懂规矩、莽撞冲动的边关野丫头。于是,
在接下来的各类宫宴、诗会、赏花会上,沈知意“不负所望”,屡屡“闯祸”。
她曾“失手”打碎过御赐的琉璃盏,曾当面“顶撞”过迂腐古板的老翰林,
甚至在赵王世子仗着身份对她言语轻佻、动手动脚时,
直接一个过肩摔将人狠狠踹进了初春尚带寒意的太液池里,引得场面大乱。而每一次她闹完,
太子萧景澄总会“恰好”出现。有时他会淡淡地斥责两句“沈姑娘年幼,还需多加管教”,
有时则干脆视而不见,只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引开。然而,效果是显著的。
太后那边原本紧锣密鼓的联姻计划,
在沈知意一次次“不堪大用”、“难登大雅之堂”的消息传回后,果然渐渐搁浅,
那些原本围着太子打转的闺秀们也或多或少对她避而远之。这日从京郊马场回来,
知意照例在东角门下轿,准备步行回府。夕阳的余晖将宫墙染成温暖的橘红色,
她却看见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负手立在墙根的阴影里,
暮色将他本就挺拔的身影拉得愈发悠长。“今日赵王叔递了折子。”萧景澄转过身,
将一碟精致小巧的桂花糖递到她面前,语气听不出喜怒,“夸沈姑娘率真可爱,性情难得。
”知意拈起一块糖放入口中,甜香弥漫,她却品出了一丝别的意味。赵王是太后亲子,
最近总找各种由子往她身边凑,言语间的试探和拉拢之意,她再迟钝也感觉到了。
“殿下利用我挡了那些桃花,现在倒好,引来赵王叔这条更棘手的桃花。
”她故意把糖咬得咔咔作响,带着点抱怨的口吻,“这笔买卖,我是不是亏了?
”萧景澄忽然向前倾身,微凉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唇角。那一瞬间的触感让两人都愣住了,
空气仿佛凝固。“沾了糖渍。”他迅速收回手,转过身,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耳根却似乎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三日后护城河放灯,孤……陪你去。”说完,
他不等知意回应,便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竟有几分仓促。
知意还怔怔地摸着仿佛残留着他指尖温度的唇角,那里滚烫一片。
墙头悄无声息地跃下雪白的海东青凌霄,歪着头,琉璃似的眼珠好奇地盯着她。“看什么看?
”知意有些恼羞成怒,轻轻点了点它的额头,“他……他肯定又是在做戏!对,
做给可能藏在暗处的眼线看的!”话虽如此,到了护城河放灯那夜,
知意还是在镜前磨蹭了许久,换了好几身衣裳,最后选了一套茜素红的常服,
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愈发精致灵动。坐在镜前小心翼翼地描眉时,
祖母沈老夫人颤巍巍地走了进来,盯着她看了半晌,浑浊的眼中满是忧虑:“意儿,
你近日……提起太子殿下的次数,似乎多了些……”“谁总提他了!”知意手一抖,
黛石在眉梢画出了一道细微的歪痕,心也跟着漏跳了一拍。她只顾着掩饰心虚,
却没看见祖母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忧虑——老夫人历经三朝风雨,深知“木秀于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