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雪重,他蜷在我的妆奁前,指尖摩挲着一截干涸的胭脂。那是我用广西山花制的,
他曾笑说“俗艳”。如今他喉间溢出呜咽:“阿苓……你回来骂我一句可好?”青梅竹马,
少年结发。我陪着他步步高升,春风得意。后来他将我丢给了叛军换来了一张投名状。
我的魂魄飘过广西的瘴气、京城的金銮殿,看着他稳坐高堂,看着他彻夜难眠。
1.我死在了天禧十年。我的灵魂却一直留在他身边。
因为我们俩发过誓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我们发过那么多誓,偏偏这个应验了。
我看着他平静地收拾我的衣物,将那些所有的东西封存在后院库房,再没拿出来过。
后来他攻下了襄阳城,拿到了投名状,弄死了徐亭山,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
他时常抚摸我送给他的玉佩,那只是我以前随手送出去的一块算不上上乘的玉佩。
2.天隆26年,十二月初八,大雪初霁,那是我第一次见严聿。瘦瘦小小的,眼睛紧闭着,
眉头皱着,厚厚的被子压着感觉他要喘不过气来了。我搁下鲜花饼欲走,
却见榻上人倏然睁眼。严聿那时才六岁,眼窝深陷,嗓音嘶哑:“你是谁?
”我鬼使神差道:“你可真漂亮。”他的眼睛里像含了水珠一样,
相比哥哥严琮弟弟一眼就能让人记住。我和严琮,严聿一起在清石村长大。
清石村在云南北边,大多是茅草屋,一点就着。
稍微富一点的可以向官府买一张树木砍伐许可证,盖上木屋。父亲被贬南方,
我们一家三口行了从九月行到十二月,河里结了冰,路上堆了雪,我们住进了茅草屋。
后来我才知道旁边就是严聿家,准确来说是严琮和严聿家。
家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说他们的父亲被抓去充兵再也没回来,母亲早就病死了。
那一年我七岁,严琮八岁,严聿六岁。刚搬去那天,父亲正修缮房屋,母亲在做鲜花饼,
我跑出去看看新家如何,遇到了凿冰抓鱼的严琮。他瘦小的身子看起来还没有我大,
手里抓着一个大大的木叉,凿下去冰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你在抓鱼吗?
你家里也有生病的继母吗,那你应该卧冰求鲤啊。”“是我弟弟,他发烧了,
我想抓鱼给他弄点鱼汤喝。”“你别白费力气了。”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凿,
竟真给他凿出一个洞来。“小心,冰要裂了!”扑通——严琮掉到了他挖的洞里。
“你别乱动,抓住棍子,我拉你上来。”我抓起旁边的木叉拉他上来,
但是冬天的棉衣沾了水堪比铁块,还好他自己挣扎着上来了。“哈哈哈落汤鸡。
”我坐在岸边指着他笑。“你笑什么!”他一边发抖一边反驳我。“你快回家换身衣服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徐苓儿,今天刚搬来村里。”“谢谢你,徐苓儿,我叫严琮。
我先回家了,太冷了。”“好,我也回家了。”才发现我们家居然紧挨着。“你等等,
我去拿鲜花饼给你吃!”“你,你待会直接进来吧,外面太冷了。
”我拿着鲜花饼进了另一个茅草屋,屋里有一张垫了石头的木桌子,
桌子上是一支半截的蜡烛,一个装了药的碗,还有干了的草药。里屋传出咳嗽声,
声音稚嫩而无力。“严琮哥哥,你在吗?我来给你送鲜花饼了。”我探着脑袋脑袋进了里屋,
那是我第一次见严聿。“我叫徐苓儿,今天刚搬过来,给你哥哥送鲜花饼。”“苓儿,
我在这。”严琮换了干衣服,用一块灰布包着碗端过来,是一碗药,
浓烈的草药味驱使着我后退了几步。严琮扶着严聿坐起来,拿起木勺子一点点喂给他。
我偷偷将身上唯一值钱的玉佩送给了严琮,让他换些银子买些药。3.“是你杀了苓儿!
我要你给她偿命!”严琮回来了,他披着红色的披风,穿着作战时的铠甲,
拿着一把剑指向严聿。我已经好久没见过他了,从前瑟瑟发抖的小孩成将军了。
眉头的一道疤给他原本就粗犷的长相又添了一分凶恶。“哥,我必须那么做,为了全城百姓,
为了我们的理想!阿苓的牺牲是值得的,必须是值得的!”“是为了你的理想!
”“你没能保护好她那就把她还给我!”那我的理想是什么呢?我都快要不记得了,
我只记得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们快要实现他的理想了。4.我跟严琮,严聿认识了。
我们一起上学,一起玩乐。如果我们有银子的话,严琮哥就不用离开了,
只有给老师足够的学费才不会被学堂驱逐。严琮每天都去山里打柴,
挖药材卖给店家换来吃饭的钱,严聿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捕鱼,跟着严琮出去挖菌子。
可是这些甚至不够他们吃饭。村长**村里给他们交了一年的学费,因为那年巡抚视察,
交代关注流民孤儿问题,但是后来就再也不管他们了。一年后,他们俩只能都在家里做些活,
严聿每天都偷偷去学堂。我时常帮他打掩护,比如挡住老师的视线,比如课下叫他偷偷进来。
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努力,也比我们所有人都聪慧,老师布置党的作业我要半个时辰才能完成,
他只要一刻钟。遇到不会的问题他准能给我回答上来,
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样子我打心底里佩服他。严琮哥跟着一个老师傅学做油纸伞,
边做工边养活全家,严聿也回到了学堂。我及笄那年严聿考中秀才,严琮哥**当了兵。
父母给我和严聿定下来婚事,我愿意嫁给这个对我好的人。
5.我们成亲的时候在县城买了一座小房子,与父母一起住,遗憾的是严琮哥没赶得及回来。
我学会了操持家务,学会了一刻钟做出两个菜,学会了管理钱财,我渐渐长成了母亲的样子。
严聿每天卯时一刻起床温习功课,一个时辰后我起床。他会给我描眉,一双新月眉极为漂亮,
这时我就忍不住亲他一口,他认真的样子实在可爱极了。两碟小菜,两碗小粥,是他做的,
他最简单的原料却比我做得好吃多了。我们总是为今晚谁做饭拌嘴,
大多数情况下是他捏着我的鼻子答应着。他有一间书房,书房里一半书一半画,
那一半画上画的是我,画的其他景物的都被卖了。“我打算学学做胭脂,
学个两三年加上你卖的字画钱我们就能盘下一家铺子,做好自己的生意。”“好,
我第一个支持你。只要你开心!”“真的吗?你不嫌弃我抛头露面?
”“你只是做你想做的事,那是你的自由。就算是我,也不能干涉。”“好,
我夫君觉悟就是高,奖励今晚我做饭!”“还是我来吧,你刷碗就行。
”6.我们有自己想做的事,他朝着他的理想努力,我朝着自己的小目标前进。
那是我们最恩爱的时候,我没想到那一天来得那么快。两年后他参加乡试,中解元,再二年,
春闱,成贡士,次年殿试放榜,探花。他用五年的时间走到了京城,走到了朝堂。
我知道他的理想快要实现了。天禧八年,他授都察院佥都御史,纠劾百官,辩明冤枉,
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头戴素黑展翅幞头,身着纱罗绢盘领右礽袍,
宽大绯袍补云燕图案,腰配金荔枝腰带,他终于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
我们从青石来到天子脚下,在权力中心城市安下家。我们拥有了自己的府邸,
我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事了我想。他没有时间给我描眉了,书房里堆满了书,直言不讳的奏折,
府里来来往往的是我没见过的他的同事。我们俩都不用做饭了,府里的厨子会做好一日三餐。
清石四四方方的小院可以是他的出发点,也可以是他的避难所,却不能成为他的束缚,
也不可以绊住他的脚步。我以为我会有更多的时间学习自己的爱好。可是往来应酬,
官夫人之间也有大官小官,我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帮他应酬,操持家事上,
开店铺的事也被一放再放。他跟我说夫人辛苦了,说在其位谋其职,
说我们已经不是普通百姓了,可是他再也没说过你可以做自己的事。他的理想很伟大,
我愿意陪着他一步步完成这个无私伟大的理想,可是那时他没有问我,
我也忽略了也许他觉得我的梦过于渺小,渺小到只要他一句话就能办到。
只是他忘了这句话了。“夫君,我们后天一起去寺庙祈福吧,我这两天心里一直不踏实。
”“你自己去吧,后天户部的许大人约了我谈事情。”“是户部尚书许大人吗?”“对啊,
夫人,你夫君马上再升一级了。”我看不懂他的事但我也读过书,
再加上从前他总是将天下大事都讲给我听,我还能窥见蹊跷之处。在这里官大一级压死人,
户部尚书比严聿大了三级,最多是户部侍郎跟严聿交谈,尚书级别的人物怎么会亲自来呢。
严聿之说了一句你不懂,让我早早回来,路上别耽搁了。天禧十年八月,
严聿因无故弹劾镇国公流放广西。创业未半,中道崩组7.严聿不会“无故”,
他做的一切一定有了足够的证据。镇国公朱权,世袭爵位,先祖朱广跟随太祖打天下,
到今朝朱权成为镇国公,镇守边界要城蓟州。最重要的一点他是皇帝最看重的臣子之一,
至少那一年还是。后来我才知道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严聿就是那条池鱼,
我不过是池鱼的池鱼。他们需要一个卒子试探前路,这个人有一定的职责但不能有太大权力,
最好没有任何背景,严聿就是最好的人选。风起于青萍之间,可惜这股风没能吹起来,
不过是浪费了一颗棋子。府邸家产全部充公,只靠两条腿走234**路。换上了粗布麻衫,
脱下了一身官袍,背着两个包袱来,又背着两个包袱离开。我们一路南下,那一年恰逢干旱,
饿殍遍地,我总感觉路上的人看我们跟猛兽看到食物一样,害怕得不敢放开严聿的手。
没有看见一座客栈,我们在寺庙里休息,包袱里得干粮所剩无几,装水得壶也马上见底。
空气里全是腐烂得树木得味道,严聿撕了一块布给我掩鼻,我们俩胳膊上的骨头碰着骨头,
相互支撑着走进寺庙。佛像没了光彩,布满了蜘蛛网,地上有不少稻草。我朝佛像拜了拜。
“拜佛有何用?他不能给我们送来吃喝,不能解我们忧愁。”“金身不赐福,
只求一个念想罢了。”佛像后有两个肚子胀大双眼未闭的乞儿,看上去刚死不久,衣衫破旧,
面如土色,旁边还有一只破碗,破碗里装的是白色的土。那土名为观音土,瓷白色,
可顶一时之饥吃多了却让人无法排泄而胀死。我看了一眼忍不住扑向严聿的怀里流下泪来。
我怕再见不到父母,我很怕饿着见阎王。他摸着我的头“别怕,我们先在这里勉强休息一下,
马上就到了。”“我害怕”我快要流不出泪了,身体里没有多少水了。我看见他眼尾红了,
他是愧疚又痛苦的吧。那天晚上天很黑,时冷时热,半夜我被冻醒过来,
迷迷糊糊又抱着他睡过去。“阿苓,醒醒”眼皮仿佛千斤重,压得我睁不开了。“嗯,
好难受,头疼。”“你别怕,我马上去找大夫”他弯下腰想要把我背起来,
我的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可是他背不起来我了,我们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喝水了。
他哽咽着没有哭出声“阿苓,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就回来,你一定要坚持住。
”他将我抱到佛像后面,又用稻草掩饰了脚印痕迹才离开。“大哥,就是这,
我看见刚才那个书生走,看样子是丢下这个累赘了。”不是的,他只是去找大夫去了,
他一会就回来。“好,咱们进去看看。”是两个男子,老实憨厚的样子,一个矮胖像土豆,
一个瘦高像黄瓜,瘦高的那个手上拿了镰刀,矮胖的那个则拿着铁锹。他们朝我走过来。
8.他们没有说话,将镰刀和铁锹放在一旁,只是将我旁边的包袱拿过去,翻找东西。
“两块饼子,水都快没有了。”矮胖的那个仰着头将水壶里的水往口中倒,
用手拍了拍瓶身直到再倒不出水来。瘦高的那个抖了抖严聿的书,
看见掉出的几文铜钱他咧开了嘴笑起来。将书撂下,包袱收拾好就要抬脚走。
瘦高个走到我面前,“姑娘,别说我们缺德,我们活路都没有了。”“过来,放血。
”瘦高个朝矮胖喊了一声。矮胖从怀里掏出菜刀,瘦高个将我胳膊上的衣服往上撸了撸,
菜刀不够锋利,他割了两下才出血。鲜红的血液一滴滴流出,矮胖子拿水壶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