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诗凝接过碗。
粗瓷碗壁有点烫手,褐色的药汁冒着热气,那股子苦涩的味道直冲鼻子。
她抿了抿唇,忍着那味儿,小口小口地啜饮着。
又苦又涩的液体滑过喉咙,胃里一阵翻腾。
刚喝下去两口,就听见谢母转身朝着门外,声音提高了些,带着点急切的欢喜:“安民!快来!快来!凝儿醒了!醒了!”
声音还没完全落下,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对襟褂子、袖口挽到手肘的男人就大步跨了进来。
他个子挺高,肩膀宽阔,看着很沉稳。
但此刻,他额头上却蒙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手里还沾着些没来得及洗掉的黄褐色药粉末子,显然是从药房那边撂下活计就冲过来的。
这就是父亲谢安民了。
谢家医脉的顶梁柱。
谢安民几步走到床边,没顾得上擦手,直接半跪下来,动作又快又轻。
他不知从哪摸出一副干净的白色棉布手套戴上——这大概是他职业的习惯——然后,极其小心地拨开谢诗凝后脑勺的头发。
他的手指带着常年接触药材的微凉,动作却异常轻柔,生怕碰疼了她。
他凑得很近,借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检查她后脑勺裹着纱布的地方。
看了又看,确认白色的纱布上没有渗出血迹,他才长长地、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
抬起头,看向谢诗凝,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和沙哑:“凝儿,头还晕得厉害不?恶不恶心?想不想吐?”
谢诗凝把碗里最后一点药汁喝干净,空碗放在床头那个掉漆的小木柜上。
她感受了一下,除了后脑勺磕碰的地方还有些隐隐的闷胀感,那种天旋地转的眩晕和恶心确实没有了。
她看着父亲布满关切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真不晕了?也不恶心?”谢母紧盯着女儿的脸,生怕她是为了宽慰他们强撑着。
谢诗凝又肯定地摇了摇头。
“哎哟……老天爷保佑!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谢母紧绷的肩膀骤然垮了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伸出手,用力地在自己胸口拍了两下,发出“噗噗”的闷响,连说了两声“没事就好”。
她粗糙的手掌拍在同样粗糙的藏蓝布衣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那双手,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手。
昏黄的灯光下,夫妻俩对视了一眼。
谢父的眼神里是如释重负,谢母的眼圈则有些泛红。
那眼神交汇的瞬间,无声地传递着同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们的宝贝女儿,没事了。
谢父站起身,眉头依旧皱着,语气凝重地叮嘱:“凝儿,你这伤的是脑袋,可马虎不得,听爹的,好好躺着,多歇息几天,千万不能逞强,知道吗?”
他顿了顿,又强调,“翻身、起身都得慢着点,小心仔细些!”
“对对对,听你爹的!”谢母在一旁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
她忙不迭地上前,扶着谢诗凝的肩膀,动作轻柔得像是捧着个易碎的琉璃盏,“来,躺下躺下,盖好被子,捂严实了,别再招了风。”
她仔细地把被角掖好,又用手背试了试女儿额头的温度,这才稍微安心。
谢诗凝顺从地躺下,被子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味和淡淡的草药香。
她看着父母脸上那毫不作伪的担忧和关切,心里头那股暖流更汹涌了,还夹杂着一种陌生的酸涩。
上一世……她是孤儿。
打记事起就在孤儿院那个大院子里。
院长奶奶是个慈祥的瘦小老太太,是她生命里唯一的光。
院长奶奶自己过得也紧巴巴的,却咬着牙,东奔西走地求人,硬是凑钱供院里几个念书好的孩子上学。
谢诗凝就是其中之一。
她知道机会来之不易,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拼命。
白天上课,晚上去小餐馆洗盘子、去夜市摆摊,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
靠着这股狠劲,她愣是读完了医学硕士,进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端上了别人眼里金灿灿的铁饭碗。
工作后,她每个月领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一半,雷打不动地寄回孤儿院。
那是她对院长奶奶的报答,也是她心里唯一的牵绊。
现在……她莫名其妙地到了这里。
院长奶奶发现她不见了吗?
会不会以为她出了意外?
要是老人家知道了……谢诗凝不敢想下去,只盼着奶奶不要太伤心,能好好的。
而在这里,在这间弥漫着草药味的旧屋子里,她竟然有了爹,有了娘。
他们看她时,眼里是真真切切的疼爱和担忧,是那种她只在电视里、在别人身上看到过的……属于父母的眼神。
这感觉太陌生了,像做梦一样不真实,却又实实在在地包裹着她,让她心里头那点因为穿越带来的恐惧和茫然,被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暖意的酸胀感取代了。
她看着父母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谢母还不放心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才把门轻轻带上。
门轴又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灯泡轻微的电流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谢诗凝望着糊着旧报纸的天花板,对着空荡荡的屋子,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低地说:“你……你放心,我占了你的身子,得了你的爹娘,从今往后,他们就是我的亲爹娘,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他们,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给他们养老送终。你在那边……也安心吧。”
她知道,这身体的原主,那个也叫谢诗凝的十八岁姑娘,大概是真的不在了。
自己这个异世飘来的孤魂野鬼,既然顶替了她的人生,就得扛起属于她的那份担子。
这不仅仅是活着,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屋子里静悄悄的。
窗纸有点旧了,透进来外面朦胧的天光。
忽然,一阵微风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拂动了窗框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用晒干的草药梗和彩色碎布头编成的简易风铃。
“叮铃……当啷……”
几颗小石子或者小木片轻轻碰撞,发出清脆又带着点朴拙的声响。
那声音不高,在这寂静的屋里却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