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梧桐叶第17次落在积灰的玻璃柜上时,陈修远终于摘下了鼻梁上的老花镜。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根晒褪色的棉线,缠在柜台后那座一米高的落地钟上。
钟摆“滴答”晃着,黄铜撞锤敲出的声响里,
混着窗外老电车驶过铁轨的“哐当”声——这是和平街第47号的日常,
也是陈修远守了五十八年的节奏。玻璃柜里摆着各式各样的钟表。
镀金的怀表链缠着细小的齿轮,珐琅面的座钟印着褪色的玫瑰,还有个缺了指针的闹钟,
塑料外壳裂了道缝,像道没愈合的伤疤。最里面那格锁着只银壳手表,
表盖内侧刻着“1965.3.21”,数字被磨得发亮,是陈修远自己的笔迹。“陈师傅,
还开着门呐?”推门进来的是对门杂货铺的老张,手里攥着个半导体收音机,旋钮掉了,
线也断了半截。他往柜台前一靠,玻璃柜发出细微的**,“您给瞧瞧,这玩意儿还能响不?
明儿孙子要听评书。”陈修远接过收音机,指尖抚过掉漆的外壳。
这是他十年前给老张修过的,当时换了个新电容,没想到还能用这么久。“零件老化了,
”他掏出放大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条缝,“得换个线圈,库房里还有存货。”老张咂咂嘴,
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店堂。墙上的日历停在三天前,
红色的“拆迁通知”被透明胶带粘在正中央,边角卷了起来。“别折腾了,
”他拍了拍陈修远的肩膀,“后天就拆了,您这铺子……”“修好了给孩子听。
”陈修远打断他,从抽屉里摸出螺丝刀,动作慢却稳。金属与塑料摩擦的“沙沙”声里,
老张叹了口气,没再说话。收音机修好时,天已经黑透了。
老张揣着“滋滋”响的半导体离开,临走前塞给他两个热乎的糖火烧:“明儿我家包饺子,
您过来凑个热闹。”陈修远点点头,看着老张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街灯亮了,
昏黄的光透过玻璃柜,在表盘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从柜台下拖出个木箱,打开锁扣,
里面码着整整齐齐的工具:镊子、起子、游标卡尺,还有个铜制的酒精灯,
灯芯上结着层黑垢。最底层压着本牛皮笔记本,封面上烫金的“修表记录”已经磨成了灰。
陈修远翻开第一页,泛黄的纸页上写着“1965年3月21日,修瑞士产欧米茄,
表主:林晚秋”,字迹清隽,带着年轻人的利落。
他的指腹在“林晚秋”三个字上停留了很久,像在触摸一块冰凉的玉。
窗外的电车又驶过一辆,车灯划破夜色,
短暂地照亮了玻璃柜里的银壳手表——那是林晚秋送他的,也是他这辈子修不好的东西。
二1965年的春天来得早,和平街的梧桐刚抽出嫩芽,
林晚秋就抱着个木盒子闯进了钟表店。当时陈修远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跟着师父学了三年,刚能独立接活。“师傅,您能修这个吗?”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枇杷,
甜得发脆。陈修远抬头,看见个穿蓝布工装的姑娘,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系着红绸带。
她怀里的木盒上雕着缠枝莲,锁是黄铜的,刻着个小小的“秋”字。“打开看看。
”师父在里间喝茶,头也没抬。林晚秋解开盒子上的铜锁,里面铺着红绒布,
躺着只银壳手表。表盖内侧刻着花纹,指针停在三点十分,表蒙子裂了道斜纹,像道闪电。
“这是我爸爸留下的,”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表壳,“昨天摔在地上,就不走了。
”陈修远接过手表,重量压在掌心,沉甸甸的。他用放大镜看了看机芯,
齿轮咬合处卡着片碎玻璃,摆轮也歪了。“能修,”他抬头时,正好撞上林晚秋的眼睛,
那双眸子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三天后来取。”“多少钱?”“先修再说。
”师父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修不好不要钱。”林晚秋笑了,
露出两颗小虎牙:“谢谢您!我叫林晚秋,在街对面的纺织厂上班。”她说完,
又看了眼陈修远,红绸带随着转身的动作晃了晃,像只飞走的蝴蝶。那天下午,
陈修远蹲在工作台前,拆了装,装了拆,折腾了三个小时才把碎玻璃取出来。
师父在旁边看着,突然说:“这姑娘的表,你得用心修。”“为啥?
”“你看她辫梢的红绸带,”师父呷了口茶,“是上海货,这年头能用上的,家里不一般。
但她穿的工装,袖口磨破了还在补,是个过日子的姑娘。”陈修远没说话,
只是把歪了的摆轮轻轻掰正。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手背上,
也照在手表内侧的花纹上——他突然发现,那些花纹不是随便刻的,
是用篆体写的“平安”二字。三天后,林晚秋准时来取表。陈修远把手表放在红绒布上,
表蒙子换了新的,指针在阳光下“滴答”走着,正好是下午三点。“试了两天,走时准了,
”他有点紧张,手心沁出了汗,“收您五块钱。”林晚秋掏出钱包,里面只有几张角票。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攥着钱包的手指关节发白:“不好意思,我……我今天忘带钱了,
能不能明天给您送来?”“没事,下次路过再说。”陈修远脱口而出。
师父在里间咳嗽了一声,他才意识到自己抢了话,耳根也热了。
林晚秋眼睛一亮:“那太谢谢您了!我明天一定送来。”她拿起手表,往手腕上一戴,
银壳衬得皮肤雪白。“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陈修远。”“修远,”她念了一遍,
像是在嘴里含了含,“真好听。”说完,她又笑了,红绸带在辫梢跳了跳,转身跑出了店门。
师父从里间走出来,拍了拍他的背:“傻小子,看呆了?”陈修远低下头,
看见自己的手还在微微发颤。工作台的抽屉里,躺着他偷偷刻的小牌子,
上面写着“修远”两个字,本来是想挂在自己的工具箱上的。三林晚秋第二天没来,
第三天也没来。陈修远每天都盯着店门口,纺织厂下班的**响过三遍,
也没看见那个系红绸带的辫子。“别等了,”师父把账本翻得哗哗响,“人家说不定忘了。
”“不会的。”陈修远蹲在地上,给座钟上弦,“她说了会来的。”第七天傍晚,
天下起了小雨。陈修远正准备关门,就看见林晚秋抱着个油纸包跑进来,头发和衣服都湿了,
辫梢的红绸带滴着水。“对不起对不起,”她把油纸包往柜台上一放,“前几天厂里加班,
天天倒班,我今天才休息。”油纸包里是两个肉包子,还冒着热气。“这是我妈做的,
给您赔个不是。”她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递到陈修远手里,“表走得特别准,谢谢您。
”陈修远接过钱,指尖碰到她的手,凉丝丝的,像刚从井水里捞出来的。“包子你拿着,
”他把钱放进抽屉,“我们不收客户的东西。”“拿着吧,”师父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
手里拿着条干毛巾,“小姑娘跑这么远,心意得领。”林晚秋把毛巾往头上一擦,
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掉:“师父说得对!对了陈修远,你会修收音机吗?我家那台老掉牙的,
总串台。”“会。”“那太好了!”她眼睛一亮,“我明天给您搬来?”从那天起,
林晚秋成了钟表店的常客。有时是修收音机,有时是换灯泡,有时什么也不修,
就站在柜台前看陈修远修表。她会讲纺织厂的事:车间主任的茶杯总泡着胖大海,
隔壁班的**妹偷偷织毛衣被抓住,仓库里的老鼠偷咬棉纱,被猫追得撞翻了油桶。
陈修远总是听着,手里的活却不停。他发现林晚秋看表的时候,眼睛会弯成月牙,
尤其是看到那些带花纹的表盘,手指会无意识地跟着纹路划。有一次,
他修好了一只珐琅面的座钟,表盘上画着西湖的断桥,林晚秋盯着看了半天,
突然说:“我爸爸以前带我去过西湖,说等我出嫁,就买只这样的钟当嫁妆。
”陈修远的心“咯噔”跳了一下,手里的镊子差点掉在地上。师父在里间“咳咳”两声,
他才清了清嗓子:“这钟挺好看的。”“是啊,”林晚秋叹了口气,“可惜他不在了。
”那天晚上,陈修远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小盒子,
里面是他攒了半年工资买的银链,本来想等出师那天送给自己的。现在他突然觉得,
这条链子配林晚秋辫梢的红绸带,应该会很好看。四秋天的时候,
林晚秋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纺织厂要裁员,她可能要被调到郊区的分厂去。
“那边离这儿太远了,”她坐在柜台前的小马扎上,掰着手指头算,“坐电车得一个半小时,
还得转三次车。”陈修远正在给一只怀表清洗机芯,酒精棉擦过齿轮,
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郊区空气好。”他说,声音有点干。“好什么呀,
”林晚秋踢了踢小马扎的腿,“那边连个像样的钟表店都没有,我表坏了找谁修?
”陈修远的手顿了顿,怀表的齿轮在灯光下闪着光。“我给你留个地址,
”他从抽屉里摸出张纸,“要是修表,寄给我就行,修好了给你寄回去。
”“寄来寄去多麻烦,”林晚秋抢过纸,叠成个小方块塞进口袋,“再说了,
我不光是来修表的。”她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棉花上的雪花。陈修远抬头,看见她的脸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