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她上前一步,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保温盒,轻轻递到了江春风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边。
保温盒的塑料外壳,还带着一丝她体温残存的微温。
江春风的动作猛地顿住。他低垂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仿佛被那一点突如其来的暖意烫到。他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恐惧,还有一丝被这不合时宜的关怀所刺痛的狼狈和茫然。
柳絮没有解释,也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安静地将那个小小的保温盒,又往他冰冷僵硬的手边推了推。盖子边缘渗出的水汽,氤氲了一点模糊的暖意。
江春风的目光,从柳絮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缓缓移到那个印着卡通小熊图案、显得与这冰冷绝望的ICU门口格格不入的蓝色保温盒上。他紧握单据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你……”江父看着儿子布满血丝的眼和湿透狼狈的样子,又看看旁边安静捧着保温盒的女孩,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你……先顾好自己吧!我……我去缴费”
江春风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看着父亲瞬间苍老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他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无力地垂下了手臂。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将脸深深地埋进了屈起的膝盖里。宽阔的肩膀微微耸动着,无声地承受着这灭顶般的重压。
柳絮抱着保温盒,在他身边蹲了下来。她没有试图去安慰,只是再次轻轻地将那个温热的盒子,放在了他蜷缩的腿边。然后,她站起身,默默地走到不远处的饮水机旁,从旁边的一次性纸杯架上抽出两个杯子,接了满满两杯温水。
她走回来,将其中一杯水,轻轻放在江父刚才坐过的空椅子旁边。然后,她拿着另一杯水,走到蜷缩在地上的江春风身边,蹲下身,将水杯轻轻放在那个蓝色保温盒的旁边。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了稍远一些的长椅上。冰冷的塑料椅面透过湿透的裙子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抱紧双臂,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时间在寂静和消毒水的气味中缓慢流淌。窗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滴敲打着玻璃窗,像一声声无力的叹息。
不知过了多久,电梯门再次打开。江父拖着沉重的脚步回来了,脸色比离开时更加灰败,眼神空洞,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一部分。他走到椅子边,看到旁边放着的那杯水,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看向坐在不远处的柳絮。
女孩安静地坐着,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边,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像一株被风雨摧折却依然挺立的小草。
江父端起那杯水,温热的触感从纸杯壁传来。他什么也没说,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仿佛要用水压下喉头的哽咽和心头的巨石。
柳絮看到江父回来,又看了看依旧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江春风。保温盒和水杯都静静地放在他身边,他像一尊失去生气的雕塑。她默默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僵硬的腿脚。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寒意一阵阵袭来,提醒着她时间的流逝和现实的边界。
她走到江春风身边,蹲了下来。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脸埋在膝盖里,只有湿漉漉的头发和微微起伏的肩膀证明他还活着。柳絮的目光落在他身边那个没动过的保温盒上,又移到他冻得有些发青、沾着灰尘和干涸泪痕的手上。
她伸出手,没有碰他,只是轻轻打开了保温盒的盖子。
一股温热的、混合着面皮和肉馅的朴素香气,再次顽强地弥漫开来,在这冰冷绝望的空间里,微弱却异常清晰地扩散。那点热气袅袅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特有的温度。
江春风埋着的头,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柳絮用盒盖里自带的小塑料勺,小心地舀起一个白胖的馄饨,连带着一点清亮的汤水。她没有递到他嘴边,只是将勺子轻轻放进了他蜷缩的腿边、那个一直空着的纸杯里。温热的汤汁瞬间浸润了杯底。
“春风,”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却清晰地穿透了他自我封闭的屏障,“吃点东西。热的。”
蜷缩的身影猛地一僵。
柳絮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几秒钟死寂般的沉默后,江春风埋在膝盖里的头,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那张脸苍白憔悴,下巴上胡茬青黑,眼窝深陷,红血丝像蛛网般密布在眼白上,干裂的嘴唇毫无血色。他看向柳絮,眼神空洞而迷茫,像刚从一场深不见底的噩梦中挣扎出来,尚未分清现实与虚幻。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被痛苦浸泡过后的迟钝,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向了腿边那个纸杯。
杯子里,一个圆润饱满的馄饨静静地躺在温热的清汤里,碧绿的葱花点缀其上,散发出微弱却固执的热气和香气。
他盯着那个馄饨,看了很久。久到柳絮以为他又会重新缩回自己的壳里。终于,他极其僵硬地、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生锈般,伸出手,颤抖地、小心翼翼地端起了那个纸杯。他的指尖冰冷,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
他没有用勺子,只是低下头,就着杯沿,近乎贪婪地喝了一大口温热的汤。那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像一股微弱却真实的力量,短暂地熨帖了冰凉的肺腑和紧绷到麻木的神经。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被那温度烫到了,又似乎是在回味。然后,他拿起那个小小的塑料勺,舀起那个馄饨,整个送进了嘴里,几乎是囫囵地吞了下去。
他吃得很急,很狼狈,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太久终于找到一点热食的旅人。一个,两个……他沉默地吃着,动作机械而粗鲁,汤汁溅到了他湿透的衬衫袖口,留下几点油渍。柳絮只是安静地蹲在一旁,看着他狼吞虎咽,看着他冰冷的指尖因为捧着温热的纸杯而微微泛红。
直到杯子里只剩下最后一点汤底,他才停了下来。他端着杯子,低着头,看着那点残余的温热,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半晌,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被食物温暖后反而更显清晰的脆弱:
“……谢谢。”
柳絮轻轻摇了摇头。她看着他冻得发青的手,又看了看他湿透冰冷的袖口。她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清洁推车旁——大概是刚才清洁工阿姨推来的,上面还有没用完的消毒湿巾和干纸巾卷。她抽了几张厚厚的干纸巾,又拿了一张消毒湿巾,走回来。
她蹲下身,没有看江春风的脸,只是伸出手,轻轻地、仔细地擦拭着他袖口上溅到的馄饨汤汁。湿巾的凉意让他手臂的肌肉微微绷紧了一下。擦掉油渍,她又用厚实的干纸巾,小心地吸着他湿透袖口上的水汽。动作笨拙却异常专注。
江春风僵坐着,任由她擦拭,目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那上面还凝结着细小未干的水珠。他看着那微微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看着她同样湿透贴在额角的发丝,看着她冻得微微发红的手指……一股极其复杂的、汹涌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咙,堵得他几乎窒息。是愧疚?是依赖?是后怕?是劫后余生看到唯一亮光的软弱?他分不清,只觉得眼眶再次无法控制地灼热酸胀起来。
就在这时,柳絮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他,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晰:
“春风,我该回学校了,明天我再来看你”她轻声说道
“至少…至少,现在别走可以吗”此刻的江春风眼里满是脆弱易碎。
柳絮揉了揉他的头发,眼里满是心疼,她理解此刻他的心情“不走,我跟导员说一声,阿姨会没事的,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