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车站,人声鼎沸。
和昨日大校场的肃杀不同,这里充满了离别的气息。蒸汽机车喷吐着白色的浓雾,凄厉的汽笛声此起彼伏,盖过了站台上的哭喊和叮嘱。
平民与军人被一道警戒线隔开,但隔不开那一道道绝望和期盼的目光。
“儿啊!你一定要活着回来啊!”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扒着栏杆,向着一个即将登车的年轻士兵嘶喊。
“当家的!家里的事你别操心!我……我等你!”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强忍着泪水,大声地喊着。
“敬礼!”
孙明远的声音在侦察连的队列前响起。
陈锋和所有战友“刷”地一下,向着站台上送行的人群,向着这片他们即将离开的国土,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登车!”
没有多余的告别。侦察连的弟兄们大多是孤身一人,他们没有亲人来送行。他们默默地转过身,背着沉重的行囊,提着步枪,开始登上分配给他们的那节闷罐车厢。
“都快点!把装备放好!按班次坐下!”张秋白副连长站在车厢门口,指挥着登车秩序。
车厢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煤烟的味道。两侧是简陋的木板床铺,勉强能容纳三十多人。
陈锋找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把步枪立在身边,背囊塞到床铺底下。
赵虎一**坐在他对面,把那挺勃朗宁轻机枪“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引得车厢一阵晃动。
“他娘的,就这破车?开到边境,骨头都得颠散架了。”赵虎揉着肩膀,抱怨着。
“有车坐就不错了。”老猫的声音从上铺传来,他已经躺平了,掏出烟袋,自顾自地卷着烟,“我听说,先头部队有的是两条腿走过去的。”
赵虎一听,不吭声了。
王铁柱和李小川坐在陈锋旁边的位置。王铁柱正低头检查他的爆破工具箱,一遍又一遍。李小川则抱着他的电台,紧张地四处张望,手心里全是汗。
“都坐好了!”孙明远最后登车,他站在车厢中央,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从现在开始,进入战时状态!所有人,枪不离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准下车!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车厢里响起稀稀拉拉的回应。
孙明远皱了皱眉,但没多说什么,走到了车厢另一头。
“呜——”
汽笛长鸣,车身猛地一震,缓缓开动了。
站台上的哭喊声瞬间被放大了数倍,无数只手伸向开动的列车。
“保重啊!”
“打倒小日本!”
李小川扒在窗边,看着站台上那些模糊的脸庞,眼圈“刷”地一下就红了。
“看什么看,没出息。”赵虎嘟囔了一句,却也忍不住扭过头,看向窗外。
陈锋没有看窗外。他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枪托上那道熟悉的划痕。
列车驶离了车站,城市的轮廓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田野和山峦。
车厢里很闷,只有车轮撞击铁轨的“哐当、哐当”声,单调而压抑。
“唉……”李小川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那张全家福照片,低头看了起来。
“又想家了?”赵虎斜了他一眼,“你小子,昨天写遗书的时候就哭哭啼啼的,现在还没完了?”
“赵大哥,我……我没有。”李小川赶紧擦了擦眼睛,把照片收起来。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你这还没上战场呢,就跟个娘们儿似的!”赵虎粗声粗气地教训道。
“我不是……我就是……”李小川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行了,赵虎,少说两句。”张秋白走了过来,递给李小川一个水壶,“喝口水。我知道大家心里都难受。离开家乡,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拼命,谁心里都不好过。”
“谢谢副连长。”李小川接过水壶,却没有喝。
就在这时,车厢连接处的门被拉开,一个背着邮包的军邮员走了进来。
“军邮!有信!”
车厢里瞬间有了一丝生气。
“谁的信?快看看!”
“有没有我的?”
军邮员拿着一个本子核对:“侦察连,李小川!”
“我!我!”李小川“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脑袋撞到了上铺的床板,发出一声闷响。
“哎哟!”
“哈哈哈哈,看你那猴急的样子!”赵虎大笑起来。
李小川也顾不上疼,揉着脑袋跑到军邮员面前,哆哆嗦嗦地签了字,接过一封已经有些起皱的信。
他看着信封上的字迹,手抖得更厉害了。
“是……是我娘的信!”他惊喜地喊道。
“快看看!家里人说啥了?是不是又催你娶媳妇了?”王铁柱也凑过来,憨厚地笑着。
李小川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
车厢里的弟兄们都带着笑意看着他,这是离开军营后难得的一点乐趣。
然而,李小川的笑容却在展开信纸的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比昨天孙明远宣布写遗书时还要白。
“小川?怎么了?”陈锋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开口问道。
李小川没有回答,他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刚才那种紧张的抖,而是一种剧烈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信上说啥了?你娘……出事了?”赵虎也收起了笑容,皱眉问道。
“哇——”
李小川突然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痛苦,让整个车厢的空气都凝固了。
“到底怎么了!你他娘的倒是说话啊!”赵虎急了,一把抢过他手里的信纸。
赵虎不识几个字,信上的字他认不全,但他看清了几个关键的字眼。
“……母……病……危……盼……速……归……”
赵虎的动作僵住了。
“副连长……”他把信递给张秋白,声音干涩。
张秋白接过信,迅速地看了一遍。信是李小川的邻居代写的,上面说,他的母亲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水米不进,嘴里天天念叨着他的名字,恐怕……恐怕是撑不过这个月了,盼他无论如何,见上最后一面。
信的落款日期,是七天前。
张秋白沉默了。
车厢里,只剩下李小川压抑的哭声和火车单调的“哐当”声。
“俺娘……俺娘快不行了……”李小川跪在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俺娘就俺一个儿子……俺这个不孝子……俺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连长……副连长……俺求求你们……让俺回去吧……俺给俺娘磕个头就回来!俺一定回来!”
李小川爬到孙明远面前,抱着他的腿,泣不成声。
孙明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的线条比枪管还要冷硬。
“孙连长!”张秋白也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恳求,“李小川是独子,这种情况……”
“军令如山。”孙明远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连长!”赵虎也急了,“就让他回去看一眼!就一眼!耽误不了多少工夫!大不了俺们几个轮流背着电台!”
“闭嘴!”孙明远厉声喝道,“赵虎!你想违抗军令吗?”
“俺……”赵虎被噎住了,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李小川。”孙明远低下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电台兵,“你是军人。”
李小川的哭声戛然而止。
“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现在,部队正在开赴前线。你是侦察连唯一的电台兵,你的岗位,比你母亲的性命……更重要。”
孙明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李小川松开了手,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灵魂被抽走了。
“不……不……”他喃喃自语。
孙明远不再看他,转身走开了。
“起来!”赵虎一把将李小川从地上拽了起来,按回到座位上,“他娘的!别哭了!哭能把你娘哭活吗?”
“孙连长说得对!你是兵!俺们都是兵!”
赵虎的声音很大,震得车厢嗡嗡响。
“俺们上了这条船,就没回头路了!你娘……你娘她……她会理解你的!”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到了缅甸,多杀几个小鬼子!给你娘报仇!给俺全村报仇!给那几万死去的弟兄报仇!”
赵虎吼着,眼圈却红了。
李小川不再哭了,他只是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王铁柱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法币和几块碎银子。他仔细地数了数,又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零钱,凑在一起。
他找到军邮员:“同志,俺要汇款。”
“汇多少?”军邮员拿出一个本子。
“全……全部汇走。”王铁柱的声音很低。
“全部?”军邮员愣了一下,“不留点在身上?这上了战场……”
“不用了。”王铁柱摇摇头,“俺家里穷,还有个老娘和两个妹子。这点钱……是俺这几年攒下的全部家当。俺上战场了,也用不着了。寄回去,让她们盖个新房,或者……或者给俺娘养老。”
军邮员看着这个黝黑憨厚的汉子,郑重地敬了个礼:“我一定帮您办好。”
王铁柱填好了汇款单,把钱交了过去,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坐回了原位。
他拍了拍李小川的肩膀:“小川,别难过了。俺……俺娘也常年生病。俺们……只能盼着早点打完仗回家。”
李小川抬起头,看了看王铁柱,又看了看赵虎,重重地点了点头。
上铺的老猫,始终没有动。他背对着众人,只是那烟袋锅里的火光,一明一暗,闪烁得比平时更急促。
列车“哐当哐当”地往前开,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
光线忽明忽暗。
陈锋一直坐在窗边,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李小川,因为他连一个可以写信的母亲都没有。
他只是把自己的水壶递了过去:“喝点水。”
李小川接过水壶,仰头灌了一大口。
就在这时,列车在一个小站临时停靠,补充煤水。
“呜——”
汽笛声刚落,站台上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请问!第五军侦察连在哪节车厢?”一个通讯兵的声音高喊着。
车厢门被拉开,张秋白探出头去:“我们是侦察连!什么事?”
“张秋白副连长在吗?有您的紧急电报!”通讯兵举着一份电报纸。
“我在!”张秋白愣了一下,接过电报。
他站在车厢门口,借着站台昏暗的灯光,展开了电报。
陈锋的位置,正对着张秋白。
他清楚地看到,张秋白在看到电报内容的那一瞬间,脸上那和煦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眉头猛地一蹙,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眼神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疑惑,甚至还有一丝……恐慌?
那表情只持续了不到两秒钟。
张秋白立刻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他迅速地将电报纸折好,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扣上了纽扣。
“知道了。”他对通讯兵点了点头,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
“副连长,出什么事了?”孙明远走了过来。
“哦,没什么。”张秋白转过身,微笑着,“军部发来的,确认一下我们的行进路线。没事了。”
“嗯。”孙明远没有怀疑,转身回去了。
张秋白也回到了车厢里,开始检查士兵们的装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陈锋的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团。
那封电报……那稍纵即逝的异样表情……
列车再次开动。
夜色渐深。
车厢里,大部分人都抵不住疲惫,靠在背囊上睡着了。
李小川抱着他的电台,蜷缩在角落里,双眼红肿,望着窗外。
赵虎和王铁柱打着震天的呼噜。
老猫的烟袋已经熄灭了。
陈锋没有睡意。
他看着窗外飞逝的黑暗,玻璃上,映出了他自己的脸。
一张年轻的,却毫无生气的脸。
他的眼睛里,没有同龄人该有的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仇恨。
就像四年前,他在湘西山村的火光中,看到的那双属于日军飞行员的,冷漠的眼睛。
他想起了养父老陈在送他下山时说的话。
“锋儿,你这身本事,是用来打猎的,是用来护院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可他们杀了俺爹娘!”
“我知道。所以你去当兵,我不拦你。但是你要记住,枪是死的,人是活的。别让仇恨,蒙了你的眼,吃了你的心。那你就不是猎人,是野兽了。”
陈锋看着窗户里自己的倒影。
野兽……
他缓缓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那股滔天恨意被强行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狙击手特有的,近乎残酷的冷静。
“哐当……哐当……”
列车在黑暗中穿行,载着一车厢背负着各自伤痛和使命的灵魂,驶向那片注定血流成河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