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褶皱里的重逢18:05的社区食堂总比北京时间慢两分钟。
不锈钢窗口上方那只红色电子钟,秒针每跳一格都发出钝响,像老式挂钟的摆锤敲动。
王阿姨把最后一块豆腐扣进小号搪瓷盆,盆底磕在台面上,"当、当"两声,
倒像二十多年前井口信号员敲钢管的动静,听着格外亲切。她抬眼望门口,老周果然来了,
军绿色工装外套洗得发白,领口补丁还是她去年用双线回针缝的,针脚细得跟矿灯线似的。
王阿姨用勺背轻敲盆边,幅度小得只够老周看见。老周点点头,却不急着端走,
端着那碗红烧肉在食堂里绕圈。头一圈数了十二张桌子,
第二圈见每张桌缝里都嵌着昨天的油渍,第三圈停在靠窗空桌前,面朝大门放下碗。
红烧肉在汤里晃,映得他手背上血管鼓鼓的。塑料门帘一掀就哗啦响。张桂兰跨进来时,
手里那只磕了口的搪瓷碗,缺口在灯下闪着冷白,像三十年前矿区表彰大会那晚,
灯泡炸了掉进水里的玻璃碴。她穿件藏青夹袄,袖口磨得发亮,头发挽成低髻,
碎发落在耳后,灯一照像覆了层煤粉,看着就眼熟。食堂的灯忽然闪三下,
"滋啦"一声电流响,仿佛有人往井底扔了点燃的导火索。张桂兰在门槛上绊了下,
碗沿碰出"叮"的脆响。老周的目光穿过晃悠的灯影,跟她对上了。
那一刻食堂的声音都退远了。老周后颈月牙形疤在领口若隐若现,
张桂兰左手无名指的铜顶针被灯光打出圆环,像枚小矿灯。
两人隔着二十九年零四个月的光阴,互相望了望,又赶紧避开,心里都咯噔一下。
王阿姨把豆腐递出来,小声说:"今天不咸,你尝尝。"张桂兰点点头接过来,
指尖碰到王阿姨手背——那铜钱大的老年斑像干涸的河床。王阿姨手一抖,
跟被烫着似的赶紧缩回去,眼神飘到老周那儿又飘回来,终究没说啥,只是叹了口气。
张桂兰端着豆腐往最角落的桌走,桌面有道闪电形裂缝,她把碗搁裂缝上,
汤汁顺着缝往下渗,像条细暗河。老周站在原地,红烧肉的热气在他脸前氤氲成小雾,
模糊了视线。他瞅着张桂兰的背影,灯下显得单薄,肩胛骨轮廓像两片薄煤矸石。
那年表彰大会,她站在球场边,红绸搭肩上活像簇跳动的火焰,精神头足着呢。
他张了张嘴想喊"桂兰",
偏偏被窗口师傅的吆喝盖过去:"白菜豆腐——张师傅——"尾音拖得老长,
跟矿井里的回声似的荡来荡去。张桂兰背影僵了僵,没回头。
老周看见她右手拇指在左手背敲:1、2、3——敲到第三下,她起身,
碗里的豆腐晃了晃,像水面落了粒石子。老周下意识伸手,只抓到缕风。指尖碰到桌沿裂缝,
沾了点灰——那是时间落下的煤灰,三十年了还没扫净,跟心里的念想似的。
张桂兰走到门口,塑料门帘掀起来又落下,哗啦一声像道沉闸门。老周坐在原地,
红烧肉的热气散了,汤汁表面凝起层薄油膜,跟封冻的井口似的,冷冷的。
食堂的灯彻底暗下来,只剩窗口亮着盏小灯,照在空座位上。王阿姨过来收走张桂兰的碗,
碗底剩粒葱花,像撮没熄的矿灯。老周低头看见地砖裂缝,真像弯月牙。伸手摸了摸,
指尖又沾了点灰。忽然想起二十九年前,他也这样坐在食堂,看张桂兰背影消失在门口,
手里端着的红烧肉,像盏快没油的灯,芯子还燃着点盼头。张桂兰走到食堂外台阶上,
夜风带着秋末的凉,吹起她耳边碎发,脖子里也凉飕飕的。抬头看天,
月亮瘦得像把磨旧的镰刀。那年冬天,老周把安全帽塞给她,说"活着才对得起日子",
她没哭,就是手指抖得跟风中枯叶似的,心里头慌。低头看手里的搪瓷碗,
缺口在月光下泛冷白。表彰大会那晚,老周把红绸搭她肩上,台下工友起哄吹口哨,
她笑得嗓门老大,笑声在球场边打转转,多热闹啊。如今火苗早灭了,烟也散得差不多了,
就剩点气儿在风里晃,空落落的。老周坐到窗口灯也熄了才走。端着那碗红烧肉,汤汁凉透,
油凝成层白膜。那年冬天,张桂兰总把红烧肉攒在搪瓷缸里,晚上带回家给他"加菜"。
他就坐在她家门槛上,看着她在灶台前忙,火光映得她脸通红,心里暖乎乎的。
表彰大会他站台上,捧着奖状,红绸搭在臂弯。下台径直走到张桂兰跟前,
把红绸往她肩上一搭,台下口哨声起哄声混一块儿,他笑得比谁都响,那时候多高兴啊。
现在啥都没了,风里就剩点虚气儿,抓不住。张桂兰走到小区门口,回头瞅了眼,
食堂黑沉沉的像口废井。那年冬天老周塞给她安全帽的话又在耳边响,手指又开始抖,
跟那会儿一个样。碗沿缺口在月光下白得刺眼,她忽然想起那天的红绸,红得跟团火似的,
多鲜亮。火早熄了。老周走出食堂时,夜深得很。抬头看月亮,瘦得跟镰刀似的。
张桂兰给他送红烧肉的光景又冒出来,她在灶台前忙,火光把她脸映得红扑扑的,多好啊。
表彰大会的红绸,搭在她肩上真好看,忘不了。现在就剩点烟影子了,抓不住。
张桂兰到家把搪瓷碗放灶台上,开灯照得碗沿缺口像道旧伤。
老周那句"活着"又在脑子里转圈,手指又开始抖。碗底剩粒葱花,像点没熄的矿灯,
还亮着点。老周到家把红烧肉倒进盘子,灯光照得肉块上的油膜发白。张桂兰灶台前的影子,
红绸在肩上晃的样子,都在眼前飘,挥不去。火灭了,烟也快散了。
第二章菜市场的冬枣与陶罐清晨七点一刻,菜市场塑料顶棚漏下道斜光,
灰尘在光柱里翻涌。电线杆上的音箱循环着《涛声依旧》DJ版,
咚次咚次的鼓点被小贩吆喝切得零零碎碎:"冬枣——新到的冬枣——甜掉牙咧!
""山药!山药!削皮不涩嘴!"老周站在枣摊前,穿件褪了色的军绿夹克,
脚上四十二码工矿胶鞋头裂了口,用黑胶皮补了圈,像矿井里补过的风管,结实。
他踮脚够最高处的枣袋,指尖差半寸够不着。"啪"——轻微脆响,静电在指尖炸开,
麻了一下。张桂兰的手从旁边伸过来,托住袋子底。"这袋好,我给我孙子买过,甜着呢。
"她声音低,却像井下的风直钻进老周耳朵。塑料袋沙沙响,冬枣在里头滚,
像当年罐笼里的煤块,沉甸甸的。老周缩回手,
拇指蹭了蹭被静电打的食指——那麻劲儿,跟三十年前碰着**电缆时一个样,忘不了。
"您也来买菜?"他干巴巴问了句,有点紧张。张桂兰没答话,就把枣袋递给他。
她手背上淡褐色的老年斑,像矿道壁上渗出的水锈,看着就有年头了。
摊贩把枣倒进老周布袋,电子秤报数:"三斤七两,二十七块八。"数字跳出来时,
老周忽然想起1995年矿灯房的瓦斯表——指针到0.7就该尖叫了,
那会儿可紧张了。他甩甩头付了钱。张桂兰已经走到隔壁摊位,弯腰挑芥菜疙瘩。
菜叶上的露珠滚下来,落在她塑料凉鞋上,像小煤渣,凉丝丝的。第二天5:55,
社区健身器材区浮着层薄雾,双杠影子像两根井架。老周拎着两杯豆浆,
杯口用红白塑料绳扎紧——九十年代矿小卖部一毛一根的那种,眼熟得很。
张桂兰从雾里走来,怀里抱着陶罐。罐身冰裂纹,釉色斑驳得像下过井的矿工脸,饱经风霜。
"早。"她把罐子放双杠上,先用手背试了试温度,怕凉了。老年斑跟冰裂纹混在一块儿,
分不清哪是岁月哪是瓷片。老周递过去杯豆浆,塑料绳被蒸汽熏软了。"这罐子跟我下过井,
有年头了。"他说。张桂兰用指尖抹掉罐口水珠,
声音像从井底冒上来:"它比你先见过血。"她顿了顿又说:"九〇年塌方,罐口磕掉块,
给我男人盛过最后口水,忘不了。"豆浆热气在两人中间升,雾更浓了,像当年井下的雾气。
老周把陶罐转了个向,缺口正对初升的太阳。那缺口像月牙,也像他后颈的疤。"后来呢?
"他问。张桂兰抿口豆浆,唇上沾点白沫像井下的霜。"后来我把缺口磨圆了,
用它腌芥菜。每年冬至开坛,第一口总给他留着,习惯了。"老周想起自己那只铝饭盒,
底部用钉子刻的"等你",如今被磨得只剩道浅弧,快看不清了。他把豆浆杯举到罐口,
塑料绳轻轻碰了下陶罐,"叮"的一声——像矿灯碰着安全帽,熟悉的声儿。
"那以后,给我留口?"张桂兰没抬头,就把罐盖旋紧,掌心贴着罐身,
像在试温度又像在捂伤口。"看你能不能早起,老胳膊老腿的。"她说,嘴角带点笑意。
接下来半个月,每天5:55,豆浆跟陶罐准在双杠旁碰面,跟约好了似的。
老周把豆浆倒进自己搪瓷缸,
杯底黑斑像月亮的月海;张桂兰用小木勺把腌好的芥菜疙瘩切成骰子块,
装进一次性饭盒递给他。"少放盐,你血压高,得注意。"她说,挺上心。
老周把红烧肉切成四方丁,用保鲜膜封好塞进她掌心。"你孙子长个儿,得补油水,
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他说。他们交换吃食,
也交换段时间——早晨六点到六点半,是矿区的也是现在的,挺好。
陶罐釉色渐渐被豆浆热气熏得温润,像老矿工的手背又有了血色,看着舒坦。霜降那天,
菜市场音箱换成《冰糖葫芦》,老周还在踮脚够枣。这回他够着了最高处的袋子,
指尖却故意顿了半秒。张桂兰的手在下面托住,掌心贴着他指节,暖暖的。静电又炸开,
"啪"一声。老周笑了笑,眼角皱纹像矿道支护的木梁一根根撑开。"看来这电,
还没放完呢。"他说。张桂兰松开手,掌心留了点红——是冬枣的霜粉,
也是多年前井口日出时的霞,好看。立冬前一天,大雾,啥都看不清。老周到得比平时早,
豆浆放双杠上,用陶罐盖子压着保温。盖子边有道新磕痕——昨夜张桂兰不小心碰的。
她来时手里提着空罐。"罐子裂了。"她声音轻得像落霜。老周把盖子翻过来,
裂缝从中心往外散,像张网。"能补吗?"他问,有点急。张桂兰摇头,
从口袋掏块砂纸细细打磨裂缝边。"不补了,让它漏。"她顿了顿,"漏出来的,
才是日子,实实在在的。"太阳从雾后探出头,光穿过裂缝落在老周胶鞋上,像道小灯,
亮堂堂的。立冬那天,张桂兰把最后一坛腌芥菜封好,裂缝处用塑料绳缠了三圈,
绳结是九十年代矿工常用的死扣,结实。老周把豆浆杯洗净倒扣在窗台上,
杯底黑斑对着阳光,像口望不到底的井。他们约好明年开春一起买枣,说话算数。
陶罐被张桂兰搁在厨房最高一格,裂缝朝外,像道敞开的门。偶尔风从窗缝钻进来,
罐身嗡嗡响——像极远的地方,矿井深处有人轻轻应了声,听得心里踏实。
第三章冬至的铁皮盒与学区房冬至前夜张桂兰掀开床垫,
一股陈棉絮混着樟脑的味儿钻出来,像老井里返潮的风。床垫下压着只牛皮纸信封,没写字,
就印着枚褪色的齿轮图案。她挪开信封,
露出那把钥匙——钥匙环是老周当年用废锯条磨的,如今锈成暗褐色,齿口还锋利,
割得指腹发痛。钥匙**锁孔,铁皮盒"吱呀"响了两声,
像三十年前矿灯房门轴在叹气。盒子一开,铁锈、旧纸、樟脑混在一块儿的味儿猛扑上来,
呛得她眼眶发热。里头码着四样旧物,整整齐齐的:一条红绸,颜色褪成了暗枣色;一封信,
信封让雨水泡得皱巴巴,邮票没了;一枚铜顶针,边缘磨得发亮;半张日记,纸面糊成黑云,
就剩右下角一行字:"1995.12.21冬至塌方"。张桂兰用指尖刮信纸第二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