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房内,只剩下季予棠一人。
炭火发出轻微的爆裂声。
她走到桌边,拿起苏以珩写的那幅字,缓缓展开。
瘦硬清峻的字迹映入眼帘,那字里行间的风骨与抱负,此刻在她眼中,更像是一件待价而沽的、需要精心打磨和掌控的珍宝。
“苏以珩…”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拂过冰凉的纸张,眼神深邃难辨。
“别怪我。要怪,就怪这世道,怪你自己,偏偏生了一身值得我投资、却也值得我费心掌控的才华。”
“安稳的施舍,换不来死心塌地。唯有绝境中的救赎,才能锻造出最牢固的锁链。”
窗外,风雪依旧,夜色浓稠如墨。
*
翌日清晨。
雪后初霁,惨白的日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驱不散冬日的严寒,反倒给满室刺目的红增添了几分清冷的底色。
季予棠很早就醒了,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
这具身体本就病弱,加上昨夜一番劳心劳神的谋划和外出,此刻太阳穴正隐隐作痛,浑身的骨头都泛着酸软。
她强撑着起身,坐在了梳妆台前。
今日,是新妇敬茶的日子。
云舒端来热水,为她净面,动作比往日更加轻柔小心,眼神也时不时瞟向镜中**平静无波的脸色,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和恍惚。
铜镜里映出的脸,苍白,羸弱,眉眼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病气,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个需要精心呵护、不堪一击的琉璃美人。
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偶尔掠过的一丝精光,才泄露了内里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灵魂。
“**,”云舒拿起玉梳,一边为她梳理略显凌乱的长发,一边低声禀报,声音还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颤抖,“您昨晚吩咐的事…都办妥了。”
季予棠透过镜子,看着云舒有些发白的脸,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云舒吸了口气,稳了稳心神,才低声道:
“那两个人…是找了外头镖局里手脚最干净利落的,没露脸,也没留痕迹。他…他们找到那书生时,他好像正准备收摊回去。”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回想起听来的描述,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忍。
“他们按您的吩咐,抢了钱,还把…还把那个破木板搭的摊子给砸了,字画也撕毁了不少。那书生…起初还想反抗,挨了几下子,不过没伤筋动骨,就是…看着挺狼狈的。”
季予棠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闲谈。
她甚至还有闲心拿起桌上的一盒口脂,用指尖蘸了一点,轻轻晕染在毫无血色的唇上,让那张病态的脸瞬间多了几分鲜活,却也衬得那双冷静的眼睛更加深邃。
“他什么反应?”季予棠问,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云舒回想了一下那两人的回话,斟酌着用词:
“他们说,那书生一开始很愤怒,眼睛都红了,像是要拼命。但他好像很快又冷静下来了,没再动手,也没哭喊,就是看着被撕毁的字画和空了的钱袋,站在原地,很久都没动…那眼神,看着叫人心里发毛。”
愤怒,然后迅速冷静?
季予棠唇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很好,没有被情绪冲昏头脑,懂得审时度势,能屈能伸。这更证明了她没看错人。
“城东破庙的地契呢?”她放下口脂,又拿起一枚简单的珠花在发间比量。
“也办妥了。”云舒连忙道,“那地原本是挂在一个破落户名下,没什么人理会,价钱也给得便宜,连夜就过了契,现在地契已经在陈掌柜那里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
“今天一早,已经有人去破庙那边清场了,借口是主家要修缮宗祠,勒令里面住的人今日必须全部搬走。”
季予棠点了点头,对这个效率表示满意。
她忽然抬手,止住了云舒梳妆的动作,随后拉开梳妆台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只小巧的锦囊。
看那沉甸甸的份量,里面装的显然是银钱,而且数目不少。
她看也没看,随手便递给了身后的云舒。
“拿着。”季予棠的声音依旧平淡,“昨晚的事,你做得很好,这是赏你的。”
云舒看着那递到眼前的锦囊,一时间愣住了,没有立刻去接。
她昨晚一夜未眠,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番冷酷的话语和书生的遭遇,心中五味杂陈。
这赏钱,她拿得……有些烫手。
“**,这…奴婢只是按您的吩咐办事,不敢…”她试图推辞。
季予棠却保持着递出的姿势,目光透过镜子,精准地捕捉到云舒脸上的迟疑与不安。
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微凉。
“云舒,”她唤道,语气不重,却自有分量,“你跟在我身边多年,应当明白,在这世上,有些事,要么不做,要么,就做得干净利落,永绝后患。”
“既然选择了去做,那么过程中的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忍’,除了徒增烦恼,毫无用处。”
她的指尖在锦囊上点了点,发出轻微的闷响。
“这钱,是你应得的。你替我分忧,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收下,然后,把不该有的心思都收起来。从今往后,在这叶府,我们需要操心的事,还多着呢。”
这番话,既是赏赐,也是警告,更是提醒。
提醒云舒认清自己的位置,也认清她们主仆二人如今所处的,绝非是什么温情脉脉的安乐窝。
云舒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的意思。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双手恭敬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锦囊。
触手的冰凉和重量,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是,奴婢明白了。谢**赏。”她将锦囊小心地收进袖中,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恭顺与沉稳,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从未发生过。
季予棠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镜中的自己。
云舒继续为她绾发,动作更加轻柔细致。
妆成,镜中人苍白的脸上因浅浅的胭脂和口脂多了几分气色,乌云般的长发挽成了端庄的凌云髻,簪着几支素雅却不失身份的珠钗玉簪。
一身料子厚实贵重的绛紫色绣缠枝纹袄裙,外面罩着一件银狐裘的坎肩,既保暖,又不至于太过张扬。
弱质纤纤,我见犹怜,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个需要依附他人、柔弱可欺的内宅妇人。
唯有那双眼睛,锐利清明,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漠和掌控一切的野心。
“很好。”季予棠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声音依旧带着病弱的微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镇定。
“走吧,该去敬茶了。”
她迈步向外走去,步伐从容,背脊挺直。绛紫的裙裾拂过门槛,融入廊下清冷的空气中。
云舒看着**的背影,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沉甸甸的锦囊,心中最后一点不安,终究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那是对未来未知的恐惧,以及对**那份近乎冷酷的清醒的,一丝无奈的认同。
在这虎狼环伺的深宅大院,或许,**的这种方式,才是她们主仆能活下去,并且活得好的,唯一途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