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烟裹紧披风,跟着翠儿走进王府角门。高墙隔绝了街市的喧嚣,眼前是望不到头的回廊和重重院落。灯笼的光在夜风中摇曳,照亮脚下光洁的青砖。空气里飘着陌生的熏香,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感。
翠儿脚步很快,声音平平地交代规矩:“这是西跨院,**的住处。每日卯时初刻起身,手脚要轻。**的喜好、忌讳,以后慢慢教你。记住,少说,多看,多做。”
阮烟连连点头,把每句话都刻进心里。她被带到一间狭小的耳房,紧挨着刘菲卧房的后窗。一张窄床,一张小桌,便是全部。翠儿留下一套青色粗布丫鬟衣裙:“换上。明早我来叫你。”门轻轻关上,留下阮烟一个人站在陌生的黑暗里。她摸索着换下湿透的旧衣,手指习惯性地去摸颈间那枚硬物——温润的白玉簪子还在。她把它小心塞进贴身的里衣口袋,这才蜷缩在冰冷的薄被里。王府的夜,静得让人心慌。
卯时未到,翠儿准时推门进来。阮烟立刻坐起,迅速套上那身青布衣。翠儿打量她一眼,没说话,示意跟上。清晨的王府,仆役们已开始无声地忙碌。阮烟学着翠儿的样子,轻手轻脚地打水、拧帕子、伺候刘菲起身梳洗。刘菲只穿着素白中衣坐在镜前,神情带着初醒的慵懒。她没看阮烟,只对翠儿吩咐:“让她试试梳头。”
阮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在戏班只见过张婶给角儿们盘发,自己哪会这个?她拿起象牙梳,手指微微发抖。刚碰到刘菲乌黑的长发,刘菲就蹙了下眉:“轻点。”阮烟屏住呼吸,笨拙地试图把头发拢起,可发丝总是不听话地滑落。翠儿在一旁看着,没出声。最终,还是刘菲自己抬手,随意挽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一根素银簪:“算了,以后跟着翠儿好好学。去把窗子打开。”
阮烟如蒙大赦,赶紧去开窗。她知道自己笨拙,只能更加勤快。刘菲的屋子,她一遍遍擦拭,纤尘不染;送来的茶水点心,温度总是刚刚好;刘菲看书时,她就在角落安静地站着,眼观鼻鼻观心。刘菲偶尔吩咐她做些跑腿传话的小事,她也做得格外仔细。几天下来,刘菲虽没说什么夸赞的话,但看她的眼神,少了最初的审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这份认可,却像针一样刺进了某些人的眼睛。
这天午后,阮烟被指派去浆洗房送刘菲换下的几件轻软夏衣。浆洗房在西跨院最偏僻的角落,里面水汽蒸腾,几个粗使婆子正用力捶打着大盆里的衣物。管事的是个姓王的婆子,脸盘圆胖,眼睛却很小,透着一股精明。阮烟放下衣物,正要离开,王婆子叫住她:“新来的?叫阮烟是吧?”她上下扫视着阮烟,“既然是**屋里的人,手脚想必麻利。喏,那边盆里还有几件,顺带一起洗了。都是下人们的,不费什么功夫。”
那盆里堆得像小山,全是沾着泥点汗渍的粗布衣裳,显然不是“顺带”就能洗完的。阮烟愣了一下,看到王婆子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明白了。她没争辩,默默挽起袖子,走到大木盆边,拿起沉重的捣衣杵。水很凉,捣衣杵砸在湿透的厚布上,震得虎口发麻。旁边几个婆子交换着眼色,窃窃私语。
“瞧那细皮嫩肉的,不像干粗活的料。”
“菲**怎么就瞧上她了?翠儿姐还不够使唤?”
“谁知道呢,没准有什么歪门邪道……”
阮烟只当没听见,埋头用力捶打。汗水很快浸湿了鬓角,顺着下巴滴进盆里。手臂酸得抬不起来,她就咬着牙继续。从日头当空,一直洗到暮色四合。王婆子过来看了看,撇撇嘴:“行了,晾上吧。明儿还有别的活计等着呢。”
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日子,阮烟的日子变得格外艰难。去大厨房取饭,轮到她的那份总是冷的,或者分量明显不足;刚打扫干净的庭院,转眼就被洒上落叶或泼上脏水,管事婆子看见了就斥责她偷懒;夜里回房,有时会发现床铺被人泼湿一小块,只能蜷缩在干的地方将就一晚。几个同在西跨院当差的大丫鬟,以春杏为首,更是处处刁难。她们指使阮烟做自己份内的活,稍慢一点就冷嘲热讽。
“哟,阮烟妹妹,这花瓶这么轻都搬不动?在**面前不是挺伶俐的吗?”
“让你去库房领个线穗子,磨蹭半天,等着过年呢?”
“走路看着点!碰脏了我的新裙子,你赔得起吗?”
阮烟总是低着头,默默承受。她从不辩解,也不向翠儿或刘菲诉苦。她把所有委屈都咽下去,干活更加拼命。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没有根基,唯一的依靠是刘菲的收留。她不能惹麻烦,更不能离开。白玉簪子贴身藏着,寻父的念头像黑暗里的一点烛火,支撑着她。只要留在王府,就还有希望。
刘菲并非全然不知。有一次,她午睡醒来,看见阮烟正蹲在廊下,用冻得通红的手一点点擦拭廊柱底座的雕花缝隙,那是春杏早上故意泼上去的墨汁。刘菲的目光在阮烟冻红的手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不远处假装浇花、实则偷看的春杏。她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内室。但第二天,阮烟被翠儿叫去,领到了一小盒防冻的香膏。
这小小的善意,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阮烟心里激起一圈涟漪,很快又被更深的寒意覆盖。春杏她们得知后,眼神里的妒火几乎要喷出来。刁难变本加厉,只是更加隐蔽。
这天傍晚,下起了蒙蒙细雨。阮烟被指使去后院小花园摘几枝晚开的玉簪花,说是刘菲要插瓶。小花园路径湿滑,铺路的鹅卵石生了青苔。阮烟小心翼翼地走着,手里捧着刚摘下的几朵洁白花朵。刚绕过一丛茂密的芭蕉,脚下猛地一滑!她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摔在湿冷的石径上。手里的玉簪花散落一地,沾满了泥水。
更糟的是,她怀里的贴身小衣口袋被这一摔撑开了口子!一道温润的白光滚落出来,掉在泥泞的石缝边——正是那枚视若生命的白玉簪子!簪头雕刻的缠枝莲纹沾上了几点污泥。
阮烟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手忙脚乱地扑过去,一把将簪子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玉质贴着滚烫的掌心。她慌张地四处张望,细雨蒙蒙,芭蕉丛在暮色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周围似乎没有人。她飞快地用袖子擦去簪子上的泥点,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蹦出来。她迅速把簪子塞回最贴身的地方,紧紧按住,仿佛这样就能藏住这个天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