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九月,热浪像是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鑫旺电子厂的上空。下午四点半,离下班还有一个半小时,这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段。
流水线永无止境地向前滚动,发出单调的嗡鸣。林浩站在第三工位,右手握着电批,左手从传送带上精准地捞起一块电路板,电批头抵住细小的螺丝孔,“滋——”的一声轻响,一颗芝麻大的螺丝便被嵌入指定位置。动作行云流水,几乎不需要思考,每七秒完成一块板,一块板四颗螺丝。
这已经是他在这条线上打螺丝的第五个年头。十五岁初中毕业,跟着同村的张伟出来打工,第一站就是这里。五年过去,身边的工友换了一茬又一茬,只有他和张伟还留在这条线上。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悬在睫毛上摇摇欲坠。他不敢抬手去擦——流水线不等人,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都可能导致堆积。他快速地眨了下眼,汗珠砸在绿色的电路板上,洇开一个微小的圆点,很快便被生产线上的热风烘干。
“浩子,晚上吃啥?”旁边工位的张伟趁着质检员转身的空档,用气声飞快地问了一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林浩没回头,眼睛盯着即将传到面前的下一块板子,同样用气声回:“食堂。”
“操,又吃食堂?你那胃是铁打的?老子快吃吐了,晚上出去搞碗螺蛳粉?”
“没钱。”林浩言简意赅。电批又一声轻响,一颗螺丝到位。
“抠死你算了,天天就知道攒钱。”
林浩没再接话。不是他抠,是他真的没钱。每月三千二的底薪加计件,拼死拼活能拿到四千出头,寄三千回家——母亲常年吃药,妹妹今年刚上高中,学费生活费都是开销。剩下的一千块,要应付吃饭、日用品、偶尔添件衣服,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下午五点,下班**终于撕裂了厂房里机械的嗡鸣。几乎是在**响起的同时,流水线停止了转动。工人们像被抽去了魂的木偶,瞬间松弛下来,响起一片桌椅碰撞和懒散的**。
林浩放下电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右手手腕。指关节有些粗大,虎口处结着厚厚的老茧,是长期握持工具留下的印记。他仔细地将电批归位,又把工位上散落的几颗遗落的螺丝一颗颗捡起来,放回物料盒——这些都是要计成本的,若是被组长发现浪费,少不了挨骂扣钱。
“走走走,饿死了!”张伟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半拖半拽地往外走。张伟比林浩大两岁,性格活络得多,是这沉闷工厂里少有的热闹源。
食堂里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油腻味和饭菜混合的气味。队伍排得很长,人们懒洋洋地移动着。终于轮到他们,林浩要了一素一饭——炒白菜和米饭,一共三块五。张伟则要了两个荤菜,加了只鸡腿,刷了八块。
两人找了个角落坐下。不锈钢餐盘里的炒白菜泛着油光,色泽暗淡。林浩埋头默默吃着,米饭就着菜汁,很快下去大半。
“哎,你看那边,”张伟用鸡腿指了指不远处单独坐着一个女孩,“新来的质检,看见没?长得挺水灵啊。”
林浩抬头瞥了一眼。女孩穿着和大家一样的蓝色工服,却显得格外干净利落,正小口吃着饭,低头看着手机。
“嗯。”林浩应了一声,继续吃饭。他对这些没什么兴趣,漂亮女孩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只想赶紧吃完,回去冲个凉,也许还能在睡觉前用那部卡顿的二手手机看会儿网络小说。
“听说还是大学生呢,不知怎么想不开来这地方实习。”张伟兀自喋喋不休,“叫什么苏晴…名字也挺好听。”
快速吃完饭,林浩把餐盘里的每一粒米都刮干净,盘子光洁得像是洗过。张伟还在啃他的鸡腿,他已经起身去清洗餐盘了。
回到八人间的宿舍,汗味、脚臭味、方便面调料包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几个早回来的工友光着膀子围在一起打牌,吵吵嚷嚷,烟灰弹了一地。
林浩拿了毛巾和脸盆,去走廊尽头的淋浴间。冷水冲在身上,激得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也带走了大半的疲惫。他盯着斑驳脱落的墙面,水柱打在头上,顺着瘦削但结实的脊背流下。
才二十岁,他的背却已微微有些驼了,是长期弓着身子打螺丝的结果。胸膛肋骨分明,没什么赘肉,是常年体力劳动和清贫饮食共同塑造的体型。
冲完凉回来,宿舍里依旧喧闹。他爬上自己的上铺,拉上那幅薄得透光的帘子,勉强隔出一点私人空间。枕头下摸出那部屏幕有裂痕的旧手机,点开追更的小说看了起来。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娱乐和逃避现实的方式。
看了没几章,手机顶部弹出一条微信消息,是老家邻居发来的:“浩浩,你妈今天又咳血了,王大夫来看了,开了新药,这个月药钱加出诊费一共一千三百二。你想想办法。”
文字很短,像一枚钉子,精准地楔入林浩的眉心。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变暗、锁屏。
窗外,工业区的霓虹次第亮起,映得宿舍墙壁上光怪陆离。隔壁床的工友鼾声已起,楼下传来摩托车的轰鸣和笑骂声。
林浩慢慢躺倒,旧铁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睁眼看着上铺的床板,那里贴着一张过了期的美女明星海报,笑容僵硬而模糊。
一千三百二。他算了算,昨天刚给家里寄了三千,卡里还剩五百多块,要撑到下个月十号发工资。就算这半个月只吃素菜米饭,也远远不够。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蔓延上来,紧紧裹住他的心脏,比冲澡时的冷水更刺骨。他闭上眼,耳边又响起流水线永无止境的嗡鸣声,像是要把他拖进一个没有尽头的梦里。
机器的声音,钱的声音,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在这个闷热的南方夜晚,交织成一张网,把他牢牢地钉在这张狭窄的上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