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在十七岁那年被一道惊雷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发霉的墙壁、永无止境的争吵和一碗被弟弟挑剩下的清汤寡水的面;另一半,是停在楼下那辆我只在杂志上见过的黑色宾利,以及车边站着的那对夫妇,他们眼中含着泪,望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件失而复得十七年的稀世珍宝。他们说,我是他们真正的女儿,是京市江家的千金。而那个占据了我身份、享受了我人生的女孩,是我养母的亲生骨肉。原来,我不是被遗弃的孤儿,而是被人精心策划,偷走的人生。
“念念,去,把那袋垃圾丢了!一天到晚就知道死读书,家里活儿一点都看不见吗?”
养母刘梅尖利的声音穿透了厨房的油烟,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膜。我放下手中的英语单词书,默默地提起门口那个滴着汤汁、散发着馊味的黑色塑料袋。
这是我住了十七年的家,一个位于城市边缘老旧小区的两居室。空气里永远混合着下水道的返潮味和刘梅炒菜时呛人的油烟味。我的房间,其实是客厅隔出来的一个不到五平米的小隔间,一张床,一张书桌,就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
而我的“弟弟”林涛,却独占着那个带阳台的大卧室。
我刚打开门,林涛就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挤了过去,手里还抓着半个馒头。“妈,我上学去了!”他含糊不清地喊道,头也不回。
刘梅立刻从厨房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盒牛奶:“哎,慢点!把牛奶喝了!书包里给你塞了两个鸡蛋,记得吃啊!”
她看着林涛的背影,眼神里的慈爱几乎要溢出来。等她转过头看到我,那份温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又变回了那副刻薄而不耐烦的模样:“看什么看?还不快去!上学要迟到了!”
我什么也没说,拎着垃圾袋下了楼。
这种区别对待,我已经习惯了十七年。从小到大,家里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优先属于林涛。我穿的衣服,大多是邻居亲戚淘汰下来的。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常年霸占着年级第一的位置。这是我唯一能从刘梅脸上看到一丝满意表情的时候,因为她可以拿着我的奖状和奖学金,在邻里间炫耀。
“我们家念念,就是读书的料!”
可她从不会问我,为了这份“读书的料”,我每天要熬到多晚,又是如何从微薄的生活费里省出钱来买那些二手辅导书的。
将垃圾扔进楼下的垃圾桶,我正准备转身,一辆和我所处环境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缓缓停在了单元楼门口。车身漆黑锃亮,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而昂贵的光泽。车头那个带翅膀的“B”字标志,我曾在学校图书馆的财经杂志上见过,宾利。
这样的豪车,怎么会出现在我们这个破旧的小区?
我没太在意,以为是哪家走了运的亲戚,背着书包匆匆走向公交车站。我的一天,必须像精密的时钟一样,不能浪费一分一秒。
然而,我不知道,从这辆车出现的那一刻起,我人生那座老旧的时钟,即将被彻底砸碎,然后换上一个镶满钻石的新机芯。
一整天的课,我都有些心神不宁。班主任老张在下午最后一节课前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复杂。
“林念,”他推了推眼镜,“你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愣了一下:“没有啊张老师,怎么了?”
“今天上午,有两位先生来学校,说是受人之托,调查了一下你的学籍档案和历年成绩。”老张的表情很严肃,“我看他们的穿着打扮,不像是一般人。他们问得很仔细,还复印了你的获奖证书。我问他们是什么人,他们只说是你的‘家人’。”
家人?我唯一的家人就是刘梅和林涛。他们怎么可能派这样的人来学校?
一股莫名的不安攫住了我。我摇摇头:“老师,我也不清楚。”
“嗯,”老张点点头,“总之你自己注意点。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老师。”
“谢谢张老师。”
回到教室,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那辆宾利,来学校的神秘男人,这两件事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我拼命地在记忆里搜索,却找不到任何线索。
放学后,我怀着满腹的疑虑回到家。
诡异的是,一向节俭到连楼道灯都舍不得开的刘梅,今天竟然把家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亮如白昼。她没有在厨房忙碌,而是罕见地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盘切好的水果。
她看到我回来,脸上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念念回来了?快,洗手吃水果。”
我警惕地看着她。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平时连我多吃一块西瓜都要骂上半天,今天这是怎么了?
“妈,你……”
“哎呀,别站着了,快坐。”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沙发上,甚至亲自给我递过来一块苹果。
我没有接,只是盯着她的眼睛:“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人来过?”
刘梅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眼神有些闪躲:“没、没有啊,谁会来我们这破地方。”
就在这时,林涛的房间门被猛地推开,他一脸不忿地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崭新的游戏机包装盒:“妈!为什么不让我玩!你给我买的,凭什么不让我玩!”
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最新款的游戏机,要好几千块。以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刘梅是绝对不可能买这么贵的东西给他的。
刘梅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去捂他的嘴:“你嚷嚷什么!回屋待着去!”
“我不!”林涛一把推开她,指着我,眼睛里满是嫉妒和怨毒,“是不是因为她?妈,你今天为什么对她那么好?还给她买了新裙子!你从来都没给我买过这么贵的游戏机!”
新裙子?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才发现沙发扶手上搭着一条崭新的连衣裙。米白色的裙子,款式简洁大方,料子一看就很好。吊牌还没剪,上面那个我不认识的商标,却透着一股奢侈品的气息。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辆宾利,学校里的神秘男人,刘梅的反常,林涛的新游戏机,还有这条我穿不起的裙子……所有线索像碎片一样在我脑中飞速旋转,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却又骇人的轮廓。
“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梅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眼神里的慌乱和心虚,已经给了我答案。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那声音在此时此刻,仿佛一道催命符。刘梅浑身一颤,像是被惊到的兔子,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然后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一对气质卓然的中年夫妇。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眼神锐利而沉稳。女人身着一套优雅的香奈儿套装,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只在她眼角留下了几道温柔的细纹。她的目光越过刘梅,像雷达一样精准地锁定在了我身上。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那个女人的眼睛,和我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颤抖着,一步一步向我走来。她身后的男人伸出手,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眼神里同样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激动,有愧疚,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孩子……”女人哽咽着开口,声音里带着破碎的颤音,“我的孩子……让你受苦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刘梅搓着手,脸上堆着谄媚的笑:“江先生,江太太,你们看……孩子就在这儿。我把她养得白白胖胖的,学习也好,从来没让她受过委屈……”
“闭嘴!”江先生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威严和煞气,让刘梅瞬间噤了声。
他转向我,语气缓和了许多,但依旧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感:“跟我们回家吧。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无法消化。亲生父母?那我面前这个养了我十七年的刘梅是谁?
江太太,也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从她的爱马仕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我面前。“这是亲子鉴定报告。十七年前,在医院里,有人恶意调换了我们的孩子。”她的目光转向刘梅,充满了冰冷的恨意,“而你的亲生女儿,现在正在江家,过着本该属于我女儿的生活。”
我接过那份报告,手指冰凉。白纸黑字,冰冷的数据,清清楚楚地写着:亲权概率大于99.99%。
我,林念,是京市顶级豪门江家的女儿。
而刘梅的亲生女儿,那个叫林晚晚的女孩,成了江家捧在手心十七年的假千金。
这一切,像一个荒诞的梦。我看着眼前这对华贵的“父母”,又看了看缩在一旁,眼神躲闪的刘梅,忽然觉得无比可笑。
所谓的“恶意调换”,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吧。我看着刘梅,她今天一整天的反常都有了合理的解释。她早就知道了,所以才提前收了江家的好处,给林涛买了昂贵的游戏机,给我买了这条我可能一辈子都穿不上的裙子。
她不是在弥补我,她是在用这点小恩小惠,堵我的嘴,好让她自己能心安理得地拿到更多的补偿。
“念念,”江太太拉住我的手,她的手保养得极好,温暖而柔软,却让我感到一阵陌生,“我们现在就带你回家。你该叫我们爸爸妈妈了。”
我木然地抽回手,没有说话。
爸爸?妈妈?这两个词对我来说,太过遥远。一个给了我生命,却让我流落在外十七年。一个养育了我,却把我当成可以换取利益的工具。
“我不走。”我轻轻地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先生皱起了眉:“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走。”我重复了一遍,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这里是我的家。”
我说的是违心话。我比任何人都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但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件被认领的失物一样,被动地、仓促地带走。我的人生被偷换了十七年,不是一句“跟我们回家”就能轻易抹平的。
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刘梅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她怕我留下,怕我搅黄了她即将到手的巨额补偿。
凭什么?凭什么她能用我十七年的苦难,去换她和她儿子的锦衣玉食?
江太太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孩子,你是不是在怪我们?是爸爸妈妈不好,没有第一时间找到你……你跟我们回去,我们什么都补偿给你,你想要什么我们就给你什么……”
“我想要的,你们给不了。”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要没有被偷走的十七年,你们给得了吗?”
空气瞬间凝固。
一直没出声的林涛,此刻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跳起来指着我骂道:“林念你疯了!有钱人来接你你还不走?你赖在我们家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
他这一嗓子,反而点醒了江先生。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这间狭小破旧的屋子,扫过刘梅贪婪的嘴脸和林涛愚蠢的模样,最后落在我洗得发白的校服上。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劝我,而是转向刘梅,声音冷得像冰:“开个价吧。多少钱,你才肯放她走。”
这就是有钱人的解决方式。简单,粗暴,却无比有效。
刘梅的眼睛瞬间亮了,她搓着手,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报出了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我冷眼看着这场丑陋的交易,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悲凉的荒芜。原来,我十七年的养育之恩,是可以明码标价的。
江先生甚至没有还价,他身后的助理立刻拿出一张支票,签好递了过去。
刘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攥住那张支票,脸上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她立刻变了脸,推着我的肩膀,急切地说:“念念,快,跟你爸妈走!以后要孝顺他们,别忘了妈的好!”
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没有再反抗。因为我知道,从这张支票被签下的那一刻起,这个所谓的“家”,已经没有我半分的容身之处了。
我什么行李都没带,因为这里的一切,本就不属于我。我只背上了我的旧书包,里面装着我的课本和那本还没背完的单词书。
走出那扇我进出了一万多次的铁门,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刘梅正抱着林涛,对着那张支票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他们的人生,因为一笔巨款而天翻地覆。
而我的人生,也从踏入那辆宾利车开始,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车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身后那个破败的世界。车里很安静,弥漫着高级皮革和淡淡的香薰味道。
江太太,不,我的母亲,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想说什么,又怕说错什么。我的父亲则通过后视镜,沉默地观察着我。
**在柔软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破旧的建筑,像是我被撕碎的前半生,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的心中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个叫林晚晚的女孩,那个偷了我十七年人生的假千金,她知道这一切吗?
当真正的公主归来,她这个鸠占鹊巢的“伪公主”,又该何去何从?
我对我们即将到来的会面,充满了冷漠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