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发出沉重的喘息,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缓缓驶入首都车站。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质烟草的味道,嘈杂得让人头疼。
赵金珠坐在靠窗的位置,背脊挺得笔直。
她年近五十,身形微胖,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精光,让周围的喧嚣都仿佛离她远去。
她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干净,利落。
怀里抱着一个布包,里面硬邦邦的,是她用了几十年的老算盘。
火车停稳,人潮汹涌着挤下站台。
赵金珠不慌不忙,等大部分人走空了,才拎起自己那个小小的行李卷,随着人流走出车站。
首都的巨大和喧闹扑面而来。
高楼,汽车,还有穿着各式各样新潮衣服的年轻人。
赵金珠的眼神扫过这一切,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本摊开的账簿。
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汗浸得有些发软的纸条,上面是女儿李秀丽的地址。
字迹娟秀,地址却透着一股普通人难以企及的分量——红星军区大院。
她按照纸条上的指示,转了两趟公交车。
车上的人看她一个乡下老太太的打扮,眼神里带着或多或少的好奇与审视。
赵金珠全不在意,她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目的地。
红星军区大院的门口,站着持枪的哨兵,神情严肃。
高高的围墙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赵金珠递上女儿提前寄来的信件,哨兵仔细核对后,又打了个电话进去确认,这才放行。
一进大院,喧嚣立刻被隔在身后。
一排排整齐的红砖楼房,宽阔干净的水泥路,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
空气里都透着一股肃穆和安宁。
不时有穿着军装的人骑着自行车经过,看到赵金珠,都会投来探寻的目光。
这里自成一个社会,一个外人轻易闯不进来的圈子。
赵金珠按照楼号,找到了女儿李秀丽的家。
三楼,一扇刷着绿漆的木门。
她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抬手敲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声音尖锐,充满了火药味。
“陈卫国!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见不得我花钱!”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愤怒。
是她的女儿,李秀丽。
“我不是见不得你花钱!李秀丽你讲点道理行不行?这一个花瓶多少钱?咱们家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吗?你非要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是她的女婿,陈卫国。
“什么叫华而不实?这是生活品味!你懂什么!你一个月那点津贴,除了吃饭还能干什么?我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怎么了?”
“我津贴少?我津贴少我还不是一分不少地全交给你了!你呢?你文工团发的钱,我见过一分吗?转眼就没了!你告诉我钱都花哪儿去了?”
“你管我花哪儿了!你弄坏了我的东西你还有理了?”
“我怎么弄坏的?要不是你非要把它摆在过道上,我能撞到吗?”
争吵声越来越大,夹杂着女人委屈的哭泣和男人粗重的喘息。
赵金珠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她那双精光闪闪的眼睛微微眯起,仿佛能穿透这扇门,看到里面的一切。
她没有敲门。
她抬起手,直接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吱呀一声。
屋里的争吵戛然而止。
一瞬间的死寂。
李秀丽和陈卫国猛地回头,像两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赵金珠走了进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她的目光,像一把精准的刻度尺,开始丈量这个不大的家。
地上,一堆色彩斑斓的陶瓷碎片,看得出曾经是个造型别致的进口花瓶。
女儿李秀丽,二十多岁,长得确实漂亮,此刻正穿着一身时下最流行的泡泡袖连衣裙,脸上泪痕未干,眼睛又红又肿,看到她,惊讶、尴尬、不悦,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女婿陈卫国,一身军装还没来得及换下,年轻英挺的脸上满是涨红的憋屈和无奈,额头上还冒着细汗。
他看到赵金珠,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作一声艰涩的:“妈……”
李秀丽也反应过来,停止了哭泣,但脸上那股子被撞破好事的不高兴,丝毫没有掩饰。
“妈,你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仿佛母亲的突然出现,打扰了她的生活。
赵金珠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
她甚至没有立刻去看女儿和女婿。
她的脚步很慢,很沉。
她绕过地上的碎片,沉默地打量着这个家里的每一处陈设。
客厅不大,但塞得满满当当。
一套崭新的布艺沙发,上面还搭着时髦的蕾丝罩巾。
墙上挂着几幅看不懂的西洋画。
角落里,一台半人高的进口收录机,锃光瓦亮。
这些东西,和这个家里的其他陈设——比如那张老旧的、漆皮都掉了的饭桌,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了地上的那一堆碎片上。
然后,她抬起眼,视线从碎片缓缓移到女儿李秀丽身上那件漂亮的连衣裙上。
那料子,那款式,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比刚才吵架时还要压抑。
李秀丽被母亲看得浑身不自在,她心虚地拨了拨自己的头发,忍不住先开了口,试图占据主动。
“妈,你都看见了!陈卫国他……他把我新买的花瓶给打碎了!我从友谊商店好不容易才淘换来的!”
她指着地上的碎片,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陈卫国一脸的疲惫,他不想当着丈母娘的面和妻子争吵,只能辩解道:“妈,不是我故意的。是她非要把花瓶放在……”
“你还说!”李秀麗尖叫着打断他。
赵金珠终于动了。
她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最大的碎片。
碎片的釉色在灯光下闪着光。
她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李秀丽。
“这东西,花了多少钱?”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像一把小锤,精准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秀丽的眼神躲闪了一下。
“没……没多少。”
赵金珠就那么看着她,不说话。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再编。
陈卫国在一旁忍不住了,他觉得有丈母娘在,终于能把这事儿说清楚了。
“妈!一百二十块!外汇券!我三个月的津贴就这么没了!”
一百二十块!
这个数字一出来,屋子里的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在那个大部分工人工资只有三四十块的年代,一百二十块,几乎是普通人家小半年的生活费。
李秀丽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没想到陈卫国会当着她妈的面把价格说出来,顿时又羞又恼。
“你喊什么!不就是一百二十块钱吗?至于吗!你看看人家王副团长家,刘红梅嫂子,人家买个电视机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买个花瓶怎么了?”
“我们能跟人家比吗?人家王副团长什么级别?我什么级别?我们结婚才多久?家里什么底子你不知道吗?”陈卫国气得声音都发抖了。
“我不管!我就是喜欢!我嫁给你一个当兵的,天天守活寡,还不能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吗?你就是不爱我了!”
李秀丽开始撒泼,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这是她的杀手锏,以往只要她一哭,陈卫国多半就会心软投降。
但今天,赵金珠在这里。
赵金珠看着撒泼打滚的女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她把手里的碎片扔回那堆垃圾里,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别哭了。”
她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李秀丽的哭声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哭解决不了问题。”
赵金珠的目光转向陈卫国,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卫国,你一个月津贴多少?”
陈卫国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报告妈,我营级干部,加上各种补贴,一个月四十五块六。”
赵金珠点点头,又看向李秀丽。
“你呢?文工团的工资和演出补助,一个月能拿多少?”
李秀丽被问得一噎,支支吾吾地说:“不……不固定,好的时候能有三十多块吧……”
赵金珠没再追问。
她心里那杆老算盘已经开始飞快地拨动了。
四十五块六,加三十五块,就算满打满算,一个月八十块钱出头。
在这个大院里,不算低了。
但……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台收录机,扫过女儿身上的连衣裙,最后定格在地上的花瓶碎片上。
“这个花瓶,一百二十块。”
赵金珠陈述着一个事实。
“你这身裙子,我进城的时候在百货大楼的橱窗里看到了,标价四十八块。”
“那台收录机,是‘三洋’的吧?这种货,没三百块拿不下来。”
她每说一个数字,李秀丽的脸就白一分,陈卫国的脸色就沉一分。
赵金珠就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法官,在宣读着这个小家庭的财务罪证。
李秀丽彻底慌了。
她没想到,自己这个乡下来的妈,对这些城里时髦东西的价格一清二楚。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妈,我……”
“你们俩,一个月收入八十块。这三样东西,加起来超过五百块。不吃不喝,要存半年。”
赵金珠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记重拳,打在李秀丽的心口上。
“秀丽,你告诉我,钱是哪里来的?”
“我……我跟朋友借的……”李秀丽的声音细若蚊蝇。
“哪个朋友这么大方?借钱给你买这些?”赵金珠追问。
“我……我……”李秀丽说不出话来了。
陈卫国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他看着妻子,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这些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每次想跟妻子好好谈谈,最后都会被她的眼泪和指责顶回来。
他以为是自己不够爱她,不够努力。
今天,丈母娘却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把他一直不敢触碰的脓包,干净利落地划开了。
这一刻,他心里对丈母娘的敬畏,甚至超过了对妻子的爱意。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李秀丽低着头,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再也不敢看母亲的眼睛。
她觉得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贼,所有的虚荣和谎言,都在母亲那双平静的眼睛下无所遁形。
赵金珠看着女儿这副样子,心里叹了口气。
早年丧夫,她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总觉得亏欠了她,什么都想给她最好的。
没想到,却养成了她这样花钱无度,爱慕虚荣的性子。
是自己的错。
既然是自己的错,就得自己来纠正。
她走到那张老旧的饭桌旁,把怀里抱了一路的布包放在桌上。
她解开布包,露出一杆乌黑发亮的老算盘。
算盘的边框已经被磨得圆润光滑,算珠也因为常年使用而显得格外温润。
她把算盘摆正,然后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仿佛这里不是女儿的家,而是她工作了几十年的会计室。
“卫国,去,把家里的粮本、油本、布票、工业券,还有你们俩的工资单,都拿出来。”
陈卫国像是听到了司令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应了一声“是!”,转身就去翻箱倒柜。
李秀丽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妈,你要干什么?”
赵金珠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从今天起,这个家的账,我来管。”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李秀丽的脑子里轰然炸响。
“不行!”她想也不想就尖叫起来,“这是我的家!凭什么你来管账?”
让她妈管账?
那她以后还怎么买漂亮裙子?怎么买化妆品?怎么跟文工团那帮**妹出去看电影下馆子?
那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就凭我是你妈。”
赵金珠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
“就凭你一个月八十块的家,敢欠下几百块的债。”
“就凭你丈夫在前线流血拼命,你在后方花钱如流水。”
“这个家,你要是还想过下去,就得听我的。你要是不想过,现在就跟卫国去办手续,我带你回老家,一分钱都不会给你。”
赵金z珠的话,一句比一句狠,一句比一句戳心窝子。
李秀丽彻底傻了。
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母亲。
在她的记忆里,母亲虽然严厉,但对自己总是心软的。
可眼前的这个母亲,眼神冰冷,言语如刀,没有一丝一毫商量的余地。
她求助似的看向陈卫国。
陈卫国却已经抱着一大摞本子和票证走了过来,恭恭敬敬地放在了赵金珠面前的桌子上。
他甚至不敢看自己的妻子,只是低声对赵金珠说:“妈,都在这了。还有一些零散的开销,我……我没记。”
赵金珠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她的手指,开始在那杆老算盘上拨动起来。
“噼里啪啦……”
清脆的算珠撞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和节奏,仿佛不是在算账,而是在谱写一首新的乐曲。
一首关于这个小家庭,未来的乐曲。
李秀丽看着坐在桌前,神情专注,手指翻飞的母亲,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陌生。
她意识到,从母亲推开门的那一刻起,这个家,就已经变天了。
而她,再也不是那个可以随心所欲的小公主了。
赵金珠的手指快得像一道幻影。
收入,支出,固定开销,人情往来……
陈卫国拿来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票据和本子,在她手下被迅速地分门别类。
她的脑子,比最精密的计算机还要快。
不过十分钟。
“啪”的一声。
赵金珠将最后一颗算珠拨到位。
她抬起头,看着面如死灰的女儿和一脸忐忑的女婿。
“从你们结婚到现在,一年零三个月。”
“总收入,一千三百四十二块。”
“总支出,一千八百九十七块。”
她顿了顿,报出了最终的结论。
“不算那个打碎的花瓶,你们家现在的窟窿,是五百五十五块。”
“也就是说,你们不仅花光了所有的钱,还透支了未来七个月的全部收入。”
赵金珠看着女儿,一字一句地问。
“秀丽,账,是不是这个账?”
“理,是不是这个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