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着行李箱走出机场那扇巨大的玻璃自动门时,迎接我的不是S市连绵不断的湿冷,
而是一股如同液态玻璃般清澈透亮的寒意,瞬间涌来!那寒气极冷、极干燥,
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鼻腔和**在外的皮肤。冷得如此纯粹。
我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极寒的空气灌入肺里,带来一种近乎刀割般的凛冽痛楚,
却奇异地将胸腔里最后一点淤积的尘霾冲荡干净。
眼前骤然开阔——天空是那种从未见过的、近乎深宝石般的蓝,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几片薄薄的、边缘如同羊毛卷曲的云朵懒洋洋地悬浮在天幕之下。冬日的阳光灿烂得耀眼,
慷慨地洒在覆盖着厚厚白雪的广袤大地上。远处的森林如同戴上了巨大的雪顶帽子,
黑绿的轮廓在雪线之上勾勒出宁静的线条。近处,
一排排尖顶小屋的烟囱里飘出淡蓝色的炊烟,在冷冽的空气里笔直上升。寂静。绝对的寂静。
只有脚下踩在厚厚的松软积雪上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清晰得如同踩碎一层薄冰的薄壳。行李箱的滚轮在松软的雪地上压出两道深深的辙痕,
拖行变得异常费劲。租来的是一辆线条方正的深黑色越野车。厚重的车门拉开,
带着一股冰冷的金属和皮革混合的味道。将行李塞进后座。车内暖气开得很足,
很快与车外的严寒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导航设定的是一个偏僻的湖边小镇。
距离最近的城市也有百来公里。车轮压过厚厚的积雪,像切开凝结的奶油,发出沉闷的声响。
道路两旁是近乎原始的黑松林,松枝上挂着厚厚的、如同糖霜般的积雪,
树枝被压得微微低垂。阳光透过密密的松针间隙,在林间雪地上投下细碎而明亮的光斑,
随着车辆的移动不断跳跃、变幻。偶尔能看到几只驯鹿在森林边缘探头,
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袅袅飘散。心绪如同窗外这广袤而被冰雪覆盖的荒原,空茫一片,
没有丝毫波澜。没有手机导航的叨扰,没有信号,
没有过去城市里那些熟悉又刺耳的名字在耳边回荡。耳机里缓缓流淌着的是冰岛后摇音乐,
空旷辽远,偶尔夹杂着仿佛来自远古冰川破裂的空灵电子音,
伴随着细碎如同碎冰碰撞般的打击乐节奏。这种纯粹而无言的旋律,
像冰冷的溪水冲刷过冻结的心石。
途中经过一个无人看守的、如同童话插画般小巧精致的加油站。木屋的屋檐下挂着冰凌。
加满油,
—坚硬的黑麦面包、味道浓郁的羊奶酪、一大桶矿泉水、几罐看不出具体内容的预煮汤罐头。
店主是个看不出年龄的北欧老人,花白胡子,脸上布满如同松树皮般的深深皱纹。
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结结巴巴地问我“从哪里来”,脸上是质朴而好奇的笑容。
我点点头,简单地回答“远方”。他不再追问,笨拙地帮我找零。再次上路。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变化。刚才还晴朗湛蓝的天幕,
此刻在西方尽头染上了一层奇异的、难以形容的金红色调,并且迅速蔓延加深。
远处低矮山峦的雪顶被镀上了一层燃烧般的金边。是晚霞?不太一样。这色彩过于浓烈,
层次丰富而诡谲。紫色、橙红、翠绿……像打翻了一整桶稀世的颜料在天穹上铺陈晕染开。
车子驶向一处视野开阔的湖岸高坡。在一片被压实的雪地上停稳。推开车门。
冰冷的空气立刻卷走了车内的所有暖意。脚下是厚厚的积雪,
远处是无边无际的、被大雪覆盖的森林环抱着的巨大冰湖。
湖面如一块巨大无比的、泛着幽蓝色的光滑琉璃。此刻,天边那瑰丽诡异的色彩,
同流动的火焰、跃动的绸缎、倾泻的熔金……在整片冰湖光滑如镜的表面上清晰地倒映出来!
天地一片绚烂到不真实的浓墨重彩!头顶深蓝色的夜空中,
有朦胧、稀薄、如同烟雾般的绿色光带开始在飘荡、蔓延……极光!
没有任何言语能够描述眼前这一幕带来的震撼。**在冰冷刺骨的车身上,
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吹散。没有拍照,没有拿出任何设备。只是安静地看着。
任由这天地间最纯粹、最原始、最静默的绚丽光芒将我完全包裹。
绚烂的色彩在我瞳孔深处流动,如同缓慢注入冰封荒原的熔岩。
但胸腔里那片荒芜冰原并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那被仇恨和冰冷记忆反复淬炼的核心,
如同湖面本身,冰封万里,倒映着头顶的流光溢彩,内在却沉寂得如同亘古玄冰。
这瑰丽的光,只是安静地投射在冰封的表层,无法渗透进一丝一毫。
手指拂去车窗凝结的一层薄薄冰霜。冷意瞬间刺入指尖。那冰寒的触感是如此熟悉而清晰。
雪松湖边的那栋属于伊丽莎白的疗养度假木屋,静静地矗立在密林边缘的斜坡上,
与世隔绝得如同被尘世遗忘的角落。巨大落地窗外,
是覆盖着厚厚冰层的雪松湖(LakeSnowpine),
此刻在清冷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略带蓝色调的微光。高大的松木环绕,
如同沉默的卫士,只在呼啸的狂风掠过树梢时,发出“呜呜”的、空旷苍凉的回响。
室内壁炉里柴火“噼啪”作响,散发出松木特有的焦香,
将寒潮牢牢挡在厚重的原木墙壁之外。笔记本电脑就摊开在靠近壁炉的宽大橡木桌面上。
屏幕幽幽的光驱散不了屋内被炉火烤暖的昏黄暖意。邮箱提醒栏里,
一个陌生的、但带着国内属地前缀的号码静静躺在列表里,
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毫无波澜的湖心。指尖在冰冷的触控板上移动了一下。点开。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只有一串冷冰冰、格式整齐的文字,
的讣告:“沈听蓝女士已于近日亲向警方陈述:经其本人查证及知情人王XX(在押)供述,
陆野先生清白。其对陆先生的名誉损害及情感伤害表达深切歉意。”指尖在触控板上悬停。
窗外,一阵更猛烈的风卷起地面的浮雪,呼号着扑在落地窗上,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如同有人踏着新雪靠近的声音。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啪”地爆开一颗火星。
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带着一种荒诞的、迟到的审判感。道歉?
指尖无意识地在触控板上轻轻点了两下。跳出一个回复框。敲下什么?告诉她不必了?
还是冷笑一声?或者干脆让她也尝尝被至信之人当众碾碎的滋味?
敲击的回声似乎还残留着……门口突然响起几声短促而微弱的蜂鸣。
是庭院门口可视门禁系统的提示音,打破了一室的死寂。屏幕瞬间切换成监控画面。
冰冷的电子屏幕呈现出庭院的实时景象——积雪覆盖的松树下,那个小小的门廊旁。
一个穿着单薄羽绒服的身影,跌坐在厚厚的雪地里。沈听蓝。
她的脸在监控镜头下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是暗沉的青紫色,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和脸颊,
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睫毛和眉毛上甚至结了一层细碎的冰霜。
她似乎是从山坡下那条被积雪覆盖的小径爬上来的,身上沾满了被雪水和污泥浸透的痕迹。
此刻她正挣扎着想从冰冷的雪地里站起来,但努力了好几次都失败了,
每一次撑起身体又徒劳地滑倒跌坐回去,狼狈不堪。
她的身体在零下十几度的寒风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狂风中的枯叶。
视线死死地盯着门禁摄像头的方向。“砰!砰!砰!”拳头猛地砸在门禁对讲的金属外壳上!
那声音通过传声器在寂静的客厅里骤然放大,显得沉闷而绝望。她的声音同时传了进来,
隔着风雪和电子设备,带着一种嘶哑的、近乎破音般的疯狂和颤抖,
每一个字都像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陆野——!是我!开门!求你了开门!
我知道你在里面……对不起……陆野……真的对不起……我真的错了!
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出来看看我好不好?
求求你……”她的声音在凛冽的风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最后那句“求求你”几乎带了哭腔。
她的拳头又一次砸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然后似乎终于力竭,
整个人瘫软下去,后背靠着冰冷的门禁柱子,头无力地垂着,肩膀剧烈耸动,
再没有力气说话,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风声里若有若无。隔着冰冷的屏幕,
她的狼狈、痛苦、绝望清晰可见,如同被扒光了一切伪装,在冰雪中瑟瑟发抖的囚徒。
看着屏幕里那个曾经光彩照人、如今在雪地里跌撞嘶吼如同疯妇的身影。心底那片荒芜冰原,
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有快意恩仇的报复感,
也没有丝毫悲悯或松动。甚至……连最初的愤怒和恨意都沉寂了下去。
她就像一个完全无关的陌生人,在演着一场荒诞的、令人尴尬的独角戏。
指尖在门禁屏幕旁的控制键上停留了一瞬。那里有直接开启庭院大门的按钮。然后,
手指无声地移开。点开了旁边另一个文件夹图标。
里面的文件命名极为简单粗暴:【存档备份】。进入,点开其中一个视频文件。播放。
客厅里安装在电视柜一角的监控摄像头拍摄到的画面,瞬间占满了整个屏幕,清晰度极高。
画面无声。记录的就是我们那个公寓客厅的画面,时间戳清晰显示:离开的那一天中午。
画面里,我正弯腰费力地将沉甸甸的拉杆箱拖到客厅中央,动作明显带着右腿的不便。这时,
我放在沙发边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我停下了动作,走过去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下手机,
脸上的表情是……茫然?接着就是一阵翻找,
在医药箱抽屉里翻出了一卷医用弹性绷带和一瓶药膏。我低着头沉默地拆开绷带包装,
动作缓慢而艰难地将绷带一圈圈缠绕在右膝盖上。最后剪断绷带,贴好末端,
又拧开药膏涂抹。处理完这些,才继续去拖那个沉重的箱子。整个过程持续了五分钟。
只有我一个人在画面里,低头沉默地处理着旧伤的疼痛。然后,她来了。输入一串密码,
门开了。沈听蓝穿着精致的套装和高跟鞋,手里拎着一个奢侈品购物袋走了进来。
但她在玄关换鞋的瞬间,随意地瞥了一眼客厅。她的动作顿住了。
视线越过中央那个突兀的拉杆箱,落在我缠着厚厚绷带的右腿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没有惊讶,没有关心,没有询问。她只是像看到了一件无关紧要的脏东西挡住了她的路,
眉头习惯性地、带着点被打扰般的不耐烦皱了起来。紧接着,她的目光就从我身上移开了。
没有任何停留,径直走向了沙发,
弯腰拿起我刚才放下的那个手机——那个在我离开前已经将她的痕迹几乎抹除干净的手机。
指纹解锁失败。她粗暴地在屏幕上划拉了几下密码,尝试失败。
她烦躁地直接将手机扔回沙发里,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声。然后拎着购物袋转身走向卧室,
看都没再看我和那只箱子一眼。整个过程中,我和那条缠着白色绷带的腿,在她眼中,
彻底透明。还不如那只碍事的行李箱更有存在感。视频结束。屏幕右下角,
那个小小的门禁监控窗口里,沈听蓝还瘫坐在冰冷的雪地里,头埋在臂弯里,
肩膀因为寒冷的侵袭和不间断的抽泣而剧烈地抖动着。指尖移动光标。
关闭了正在播放的监控视频。重新将门禁监控画面最大化,切换回实时状态。她似乎哭累了,
或者是被冻得失去了力气,只是瘫坐在那里,像个被主人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破旧娃娃。
只有长长的眼睫偶尔颤动一下,抖落几颗碎冰般的泪滴。没有任何动作。我没有按开门键。
只是点击屏幕右下角的一个功能键。放大。高清摄像头的捕捉能力足够强大。
镜头无声地对准她。画面被清晰地拉近、放大。她似乎察觉到了镜头的焦距变化,
猛地抬起头,冻得发紫的嘴唇微张着,沾满冰霜的眼睫下,
那双曾经顾盼生辉、也充满冰冷鄙夷的眸子,此刻被无尽的泪水浸湿,肿得像核桃,
里面翻腾着的痛苦、悔恨、恐惧,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冰冷的门禁摄像头上,仿佛隔着这道无形的屏障能看到我的眼睛。
“……陆野……”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无声地喊着我的名字,
眼泪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在她冻得青白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湿痕。
那双写满了“我认错了,原谅我吧”的泪眼,如同最精微的镜头,清晰地刺入眼底。
胸腔里某个地方,似乎有一块冰碴被轻轻碰了一下。但我移开视线,不再看屏幕。
脚步没有停留在原地,反而后退一步。离开那投射着冰冷画面的屏幕范围。转身,
步伐平稳地走向厨房区域。冰冷的指尖触碰到冰箱银亮的拉手,轻轻拉开。
寒气瞬间弥散出来,混合着冷藏格里面新鲜浆果的清冽甜香。我俯身,探向冷藏格的最深处。
取出一盒冰镇过的、饱满水灵的蓝莓。回到客厅的壁炉旁。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外,
是被厚重冰雪覆盖的雪松湖。此时天色已近薄暮。
远山的雪顶在暮色中显现出一种深沉冷峻的青灰色调,如同凝固的远古冰川。无声地落座。
沙发柔软宽厚,壁炉里燃烧的松木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响,
温暖的橘红色火光在脸上投下跳跃的光影。整个空间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松脂香气。
拿起一颗冰冷的蓝莓。圆润饱满,表面覆盖着一层天然的霜白色果粉。丢进口中。门禁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