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灯不说话,但有人听
清明时节,雨渐成势。
崔九背着那只洗得发白的布囊,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阳间的荒村古道。
他在一座被焚毁殆尽的绣庄废墟里,从焦黑的梁木下,拾起了一封信。
信封早已泛黄发脆,墨迹斑驳晕染,可那熟悉的字迹却让崔九如遭雷击。
“阿昭亲启——并蒂莲我已绣好,雪夜太冷,莫等。”落款是“顾昭”,日期竟是三百年前。
崔九心头猛地一跳,这不是当年那封被他亲手投入火海的信吗?
它本该与绣庄一同化为灰烬,如何能完好无损地留存至今?
归途的雨越发大了,阴气刺骨。
崔九匆忙点亮引魂灯,将信纸小心翼翼地笼在灯罩内,试图用灯芯的微温烘干潮气。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那信纸竟在灯罩内无火自燃,没有一丝火光,只化作一道极细的青烟,径直钻入灯芯,消失不见。
几乎是同一时刻,阴司冥府,奈何桥上那盏长明灯,骤然狂闪,光芒忽明忽暗,搅得忘川河水都起了波澜。
一个刚要踏上桥的鬼魂,在灯影的摇曳中突然停住脚步,继而猛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那是我娘写给我爹的信啊!我爹……他到死都没收到!”
桥头,一直静默擦拭着灯盏的阿昭,猛然睁开了眼。
幽深的瞳孔里,映着那跳动的灯火——这盏灯,开始接收不属于他们的记忆了。
轮回司执法第一人,柳无眠,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动。
她脸色冷若冰霜,连夜调阅《幽冥异录·补遗卷》,翻到一页被朱砂划掉的记载:“情念载体若承外忆,将成‘执念漩涡’,引百代怨气汇流,致轮回大乱。”她当即潜入轮回司偏殿,以司内至宝“因果镜”照向那盏灯的虚影。
镜中景象令她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无数残破的信笺、染血的丝帕、断裂的玉佩所化的光蝶,正从四面八方涌来,绕着灯火疯狂飞舞。
每一只光蝶都缠绕着一段浓得化不开的临终执念——有战死沙场的将士未能告别的沙哑誓言,有被夫家逼死的弃妇投江前藏于发间的**,甚至还有许多今世尚在阳间苟活之人,他们衰老或病弱的魂魄,已提前挣脱肉身,来到桥边,对着灯火一遍遍低语着未了的心愿。
“疯了,都疯了。”柳无眠冷声自语,眼中杀意毕现,“你们要的不是放下,是想让整个阴司都陪你们一起等。”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刻有古篆“止”字的青铜符,此符能封印万物,她要将这盏灯彻底封死三日,断了这执念的源头。
当夜子时,阴气最盛。
柳无眠踏雾而来,青铜符携着无上法力,直逼桥心那盏灯。
然而,就在符咒即将贴上灯座的刹那,一道温润柔和的灯影轻轻漾开,竟将那来势汹汹的青铜符稳稳托住。
孟婆不知何时已立于桥边浓雾之中,手中的蒲扇不疾不徐地摇着,声音苍老而悠远:“柳丫头,你封得住这盏灯,可你封得住这三百年,乃至三千年来,所有没能说出口的话吗?”
柳无眠握着符的手,在灯影的温热下,竟微微发颤。
远处,灯下的阿昭,修长的指尖正轻抚着滚烫的灯芯,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那团火焰低声呢喃,像是在对一个老友倾诉:“我不是要留住他们,我是想让他们……终于能听见。”
话音落下的瞬间,灯焰轰然扩散成一道光幕。
幕中,一名浑身浴血的年轻将士正将一封家书塞进身边同袍的怀中,他笑着,血沫不断从嘴角涌出:“替我……交给我阿姐,告诉她,弟弟没怕过。”
桥下,一个等待投胎的鬼魂猛地抬起头,看着光幕中的景象,泪如雨下。
他对着光幕深深一拜,而后毅然转身,走向孟婆,主动端起了那碗能忘却前尘的汤。
柳无眠缓缓收回了青铜符。
就在那一刻,她袖中那方她藏了百年的绣帕,竟也悄然温热,一道她以为早已遗忘的声音,清晰地在她心底响起。
那盏灯,不再是奈何桥头的寻常引路灯。
它成了一处终点,也成了一个起点。
越来越多的魂魄在桥头驻足,他们不再哭嚎,只是静静地看着灯火,像是在等待一场迟到了数百年的回音。
然而,无人知晓,当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话语,终于找到了归宿,当所有执念都得到了回应,这盏汇聚了百代悲欢的灯,又将孕育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