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国家鉴宝》节目大众海选现场。
我穿着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头发在脑后扎成利落的低马尾,素面朝天,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站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参赛者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哟,这年头什么人都敢来鉴宝了?”
身后传来刻意拔高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苏婉婉。陆瑾言的白月光,原著里害死原主的元凶之一。
她果然来了。
按照原著情节,苏婉婉为了给自己打造“才女”人设,确实报名参加了这档节目。凭借陆瑾言暗中打点和提前泄题,她一路过关斩将,最后靠着一知半解的专业术语和楚楚可怜的外表,硬是混了个“最具潜力新人奖”。
但现在,情节从第一章开始,就已经脱轨了。
“婉婉姐,你认识她?”旁边一个讨好她的女孩小声问。
苏婉婉轻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听见:“算是认识吧。以前在瑾言哥身边见过,好像是个……生活助理?没想到对文物也有兴趣。”
“生活助理”四个字,被她咬得意味深长。
周围立刻投来几道审视的目光,夹杂着轻蔑和好奇。
一个“生活助理”,也敢来这种专业性极强的场合?
我没理会,低头看着手里刚领到的号码牌——37号。前面还有十几个人,正在被三位专家评委依次审核。
海选流程很简单:选手自带或从节目组提供的仿品库里挑选一件“宝物”,进行三分钟陈述,然后接受评委提问。通过者进入下一轮电视录制。
排队区域旁边是陈列架,上面摆满了节目组准备的各类仿制品,从青铜器到瓷器,从玉器到书画,琳琅满目,真假混杂。
大多数选手都围在那些看起来最华丽、最像“国宝”的器物前,绞尽脑汁地背诵着提前准备好的资料。
我的目光却掠过那些热闹处,落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架子上。
那里堆着一些残破、灰暗、甚至看起来像是碎片的东西。标签上写着:“杂项·疑似仿品/残件”。
我走过去。
帆布包里,手机震了一下。我拿出来看,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沈**,我是《国家鉴宝》节目导演助理。您的线上资料审核已通过,但海选仍需现场表现。提醒您,今天的三位评委中,主评委陈继海老先生眼光最毒,最厌恶夸夸其谈。祝您好运。】
秦家的效率果然高,手已经伸到节目组了。
也好,互利互惠。
我回了两个字:【谢谢。】
刚收起手机,苏婉婉的声音又阴魂不散地飘了过来:“看什么呢?那些破烂可不值钱。我建议你选那个元青花大罐,虽然也是仿的,但至少看起来气派,能多混几分钟。”
她指着的,是中央展台上一个绘制着缠枝牡丹纹的大罐,釉色鲜亮,造型饱满,周围围了最多的人。
的确是高仿,仿得还算用心。
可惜,气韵死板,火气太重,釉面贼光未退。
我收回目光,没接她的话,反而伸手从那个“破烂”架子上,拿起一块灰扑扑、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表面还沾着些许干涸泥垢的玉片。
入手沁凉,触感细腻。
“你拿那个干什么?”苏婉婉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那是去年工地挖出来的,专家都说了,就是块近代的岫玉边角料,压酸菜缸的!”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我捏着玉片,用指腹轻轻摩挲过它的边缘和刻痕,感受着那极其细微的、历经岁月磨砺才形成的质感。然后,把它凑到窗边透进来的自然光下。
玉质在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内敛的半透明感,边缘的沁色深入肌理,过渡自然,绝非短期酸蚀能做出来的效果。更重要的是,上面极其隐约的、几乎被磨平的刻痕走向……
“37号!沈时安!”
工作人员的声音响起。
该我了。
我把玉片握在手心,转身走向评审区。
苏婉婉在我身后,声音带着看好戏的愉悦:“加油啊,‘生活助理’。别给瑾言哥丢人。”
评审桌后坐着三位评委。中间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面容严肃的老者,应该就是陈继海。左边是位四十多岁、气质干练的女专家,右边是位稍年轻些的男性学者。
“姓名,职业,今天要鉴定的物品。”女专家程式化地开口。
“沈时安,独立文物研究者。”我把那块灰扑扑的玉片放在铺着绒布的桌面上,“鉴定物件:一件玉器残件。”
玉片落在深色绒布上,更显得灰头土脸,毫不起眼。
男评委瞥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这位……沈**,我们这是《国家鉴宝》节目,不是废品回收站。你能不能选一件稍微……嗯,像样点的东西?”
台下的等候区传来几声毫不掩饰的哄笑。
苏婉婉抱着手臂,嘴角噙着笃定的笑。
陈继海老先生却没说话,只是拿起放大镜,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落在那块玉片上。
“开始你的陈述吧。”女专家看了一眼计时器。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平静无波:
“此件玉器残件,长8.7厘米,最宽处5.1厘米,最薄处0.3厘米。质地为和田青玉,玉质温润细腻,密度高,可见云絮状结构。”
“表面受灰白沁、土黄沁,沁色由边缘及裂纹处深入,过渡自然,分布状态符合长期埋藏特征,非人工染色所能及。”
男评委不耐烦地打断:“这些基础描述不用多说。关键是你认为它是什么?年代?价值?”
我抬起眼,目光直视他:“我认为,这是西汉中期,某件大型礼仪玉器——很可能是玉璧或玉琮的残片。具体来说,是边缘廓线部分。”
“噗——”台下有人直接笑出声。
“西汉?还玉璧玉琮?就这块破石头?”男评委也气笑了,“你知道汉代礼仪玉器的规制和纹饰特征吗?这块玉片上有什么?光板一块!连个纹样都没有!”
“并非没有纹样。”我拿起玉片,调整角度,让窗外的光线以一个极斜的角度掠过表面,“只是磨损严重,肉眼难辨。请借放大镜一用。”
陈继海老先生默默把他手里的专业放大镜推了过来。
我接过,将玉片放在绒布上固定,用放大镜对准边缘一处看似自然磨损的凹陷,调整光线。
“请各位细看此处。”
陈继海率先凑近。接着是那位女专家。男评委迟疑了一下,也俯身看去。
在强烈的侧光和放大镜下,那处凹陷边缘,显现出极其细微、但绝对有序的、平行排列的阴刻直线痕迹。痕迹极浅,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古朴、规整的力度。
“这是……”女专家吸了口气。
“这是典型的汉代‘蒲纹’或‘谷纹’的局部残留。”我解释,“汉代玉璧常在表面雕琢此类纹饰。由于长期埋藏于沙土环境中,受到反复摩擦和侵蚀,凸起的纹饰被磨平,只留下这些最底部、最不易被磨掉的刻痕。”
我又将玉片翻转,指向另一处边缘的截面:“再看此处断口。并非现代工具切割的平整断面,而是带有不规则崩碴和自然剥离层理。玉器在埋藏中因应力或外力断裂时,常呈现这种状态。断口处的包浆与玉体一致,说明断裂年代久远。”
评审区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台下原本的哄笑声也消失了。
苏婉婉脸上的笑容僵住,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想看清桌上的东西。
男评委的脸色变了变,还想说什么,陈继海老先生却抬起了手,制止了他。
老先生接过放大镜,又亲自仔细查看了几分钟,每一寸都不放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三分钟的陈述时间早已超时,但没有人催促。
终于,陈继海放下放大镜,抬起头,看向我。那双向来严厉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惊异、审视,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激动。
“你刚才说,你是独立研究者?”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是。”
“师承何处?”
“家中长辈略有涉猎,自学为主。”我回答得模糊。原主祖父是考古学家的事,现在还不是公开的时候。
陈继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追问。他转头对另外两位评委,一字一句道:
“这位沈**,说得没错。”
“此玉残件,无论玉质、沁色、磨损状态,还是这残留的微观刻痕特征,都符合汉代中晚期玉器的典型特征。尤其是这种纹饰磨平后仅在底部留痕的现象,在出土于沙性土壤的汉玉中,确有先例。”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那块灰扑扑的玉片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痛惜的感慨:
“这不是压酸菜缸的石头。”
“这是一块,被时光掩埋了两千多年,差点被我们这些所谓‘专家’一眼错过的……真正的古玉。”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嘲讽、轻视、不耐烦的目光,此刻全都化为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苏婉婉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她死死盯着那块玉片,又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近乎恐慌的东西——那是一种事情彻底脱离掌控的恐慌。
男评委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坐下,脸上**辣的。
女专家则迅速在评分表上写着什么,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探究和欣赏。
陈继海拿起通过印章,在我的报名表上,重重地盖了下去。
“沈时安,恭喜你。”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直接晋级电视录制环节。下周一来台里,参加正式录制。”
我点了点头,收起那块玉片,礼貌地微微躬身:“谢谢陈老,谢谢各位老师。”
转身离开评审区时,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钉在我的背上。
复杂,探究,灼热。
路过等候区,苏婉婉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
她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狠意:“沈时安,你耍的什么把戏?你以为这样就能引起瑾言哥注意?我告诉你,他只会觉得你更上不了台面!”
我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看着她。
我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却让苏婉婉不自觉地松了手,后退了半步。
“苏**。”我开口,声音同样不高,只够我们两人听见,“你的世界里,是不是只有一个陆瑾言?”
她愣住了。
“可惜。”我淡淡地扯了下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我的世界,他连个边角料都算不上。”
说完,我拂开她的手,再也没看她一眼,径直朝出口走去。
帆布包里,手机又震动了。
这次不是短信,是电话。屏幕上闪烁着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
我接起。
“喂,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低沉、平稳、略带磁性的男声,语速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
“沈时安女士?我是顾铮。国家文物追索专项办公室行动组负责人。关于你祖父沈峯教授早年参与过的‘西域文物失踪案’,我们有些新的线索,希望可以和你面谈。”
我的脚步,在演播大楼明亮的玻璃门外,微微一顿。
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起眼,看向远处车水马龙的街道。
“时间,地点。”我说。
“明天上午十点,市档案馆三楼,307会议室。”对方报得干脆利落,“需要我派人接你吗?”
“不用。我自己到。”
“好。届时请出示身份证件。再见。”
电话挂断。
干净利落,没有一句废话。
我握着手机,在台阶上站了几秒。
风卷着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祖父的案子……国家文物追索办公室……
真正的棋局,似乎正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而第一枚落入局中的棋子,已经不是我,也不是陆瑾言。
而是这块,被我握在掌心、还带着体温的汉代残玉。
我低头,摊开手掌。
灰扑扑的玉片在阳光下,边缘那微不可察的刻痕,仿佛闪过一抹极淡的、历经沧桑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