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多的街道,空旷得像被遗弃的战场。路灯的光是昏黄的、浑浊的,被冰冷的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泼洒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反射出大片大片破碎的光斑,像一地摔碎了的镜子。偶尔有车开过,轮胎碾过积水,发出尖锐而短暂的嘶啦声,瞬间撕破死寂,又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蓝调”那栋建筑的霓虹招牌在远处雨幕中闪烁,像一只巨大而疲惫的眼睛。雨丝很密,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斜斜地打在我的脸上、脖子上,顺着外套领口往里钻。我没躲,也没加快脚步,只是沿着空荡荡的人行道往前走。
皮鞋踩在湿滑的地砖上,发出轻微的、粘滞的吧嗒声。这声音单调地重复着,是我耳朵里唯一能分辨出的节奏。刚才楼道里的黑暗和冰冷,仿佛已经渗进了骨头缝里,现在连这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也感觉不到多少寒意了。身体内部,那股在楼道里沉淀下去的、金属冻土般的死寂,隔绝了外在的一切温度波动。
我走到“蓝调”楼下。楼门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门口的旋转门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金属装置,静静地矗立在雨夜里。雨水顺着玻璃门流淌下来,模糊了里面空荡大堂的景象。门边站着一个穿着保安制服、裹着厚棉衣的男人,正缩着脖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我在街对面停住脚步,站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下。雨水从稀疏的枝桠间滴落,砸在肩头,冰冷。隔着被雨水冲刷的街道,隔着那扇模糊的玻璃门,看着那个打盹的保安。
手指在裤兜里蜷缩了一下,碰到了冰凉的手机外壳。那个深蓝色的监控软件图标,像一个烙印,清晰地印在指尖的触感里。不需要拿出手机,刚才录下的每一个画面,每一帧影像,都像被某种强酸蚀刻过,清晰无比地印在脑海深处:旋转的彩灯,滚落的酒瓶,梁沉狞笑着将枪口对准太阳穴,冷霜冷酷地将枪口指向梁沉的额头,还有她随手扯下、丢弃项链时那漫不经心却又无比决绝的动作……尤其是那两下“咔哒”的空膛撞击声,每一次回想,都像冰冷的凿子凿在神经上。
心脏的位置一片麻木,没有愤怒的灼烧,也没有悲痛的撕裂,只有一种沉重的、冰冷的、向下坠落的实感。像沉在水底,看着水面上的光影晃动,却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冰层。
我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指尖冰冷。视线越过雨幕,落在“蓝调”顶层那个方向。巨大的落地窗隐没在黑暗的雨夜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几个小时前,就在那片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区域上方,上演了一场什么样的“告别仪式”。
“操,这鬼天气!”
一个粗哑的抱怨声在我身后响起,带着浓重的烟味和酒气。两个穿着单薄外套、缩着肩膀的男人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地从旁边一个通宵营业的小便利店门口走出来。其中一个踢飞了地上的一个空易拉罐,罐子在湿漉漉的地面滚动,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妈的,输光了!老子的钱啊!都他妈怪那妞手气太旺!”另一个懊丧地捶打着同伴的胳膊。
“行了行了,下次翻本!走,再找个地方喝点热的,冻死老子了!”
两人骂骂咧咧,踩着水洼,一步三摇地朝着与“蓝调”相反的方向走去。他们的吵闹声很快被雨声吞没。
街对面,“蓝调”门口那个打盹的保安被之前的易拉罐声惊动了,抬起惺忪的睡眼,茫然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又裹紧了棉衣,重新缩回墙壁的阴影里。
时间在冰冷的雨丝中一点点流逝。路灯的光影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缓慢移动。身体已经湿透,寒意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但我感觉不到冷。所有的感官似乎都向内坍缩了,只留下那个沉在冰层下的、异常清晰的监控画面。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不是**,是持续的嗡鸣。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我慢慢地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冷霜。
幽冷的屏幕光映在脸上。我看着那两个字,在雨水中浮动着。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没有按下去。屏幕持续亮着,映出我模糊的脸部轮廓,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屏幕上,洇开一小片水渍。
震动持续了十几秒,停了。屏幕暗了下去。
几秒钟后,屏幕再次固执地亮起,嗡鸣震动重新开始。还是“冷霜”。
我依旧没有动。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领口。视线透过朦胧的雨幕,越过安静的街道,再次落在那栋沉默的建筑上。顶层的黑暗,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震动再次停止。
世界重归寂静,只剩下雨滴敲打枯叶和地面的沙沙声。
这一次,间隔的时间长了些。大约过了半分钟,屏幕第三次亮起。嗡鸣震动。
我的手指终于落下。不是接听键,是旁边那个小小的、红色的拒接图标。
轻轻一点。
嗡鸣戛然而止。屏幕彻底暗了下去,最后一点光源消失。四周只剩下路灯浑浊的光和连绵的雨丝。
我把湿透冰冷的手机塞回裤兜。手在口袋里碰到了新房的钥匙,冰凉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我用力攥紧了它,金属的冰冷和坚硬透过皮肤传来,带着它上面沾染的机油污痕的气息。
然后,我转身,离开了那棵树,沿着湿滑的人行道,朝着新家的方向走去。脚步依旧不快,踩在积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在空旷的雨夜里单调地回响。
回到新房门口时,天色已经泛起一层灰白,但雨还没停,只是小了些,变成了冰冷的雨丝。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惨白的光线落在我湿透的外套上,水珠顺着衣角滴落在干燥的水泥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钥匙**锁孔,转动。咔哒一声轻响。
客厅里比我离开时更乱。冷霜大概是早上回来过一趟,匆匆换了衣服离开。她的高跟鞋一只歪在门口,一只踢到了沙发腿旁边。沙发上胡乱扔着她昨晚穿的那条亮片裙,银灰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团揉皱的锡箔纸,皱巴巴地搭在扶手上,上面似乎还沾着点红色的酒渍。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隔夜的、混杂着酒气、烟味还有某种廉价香薰甜腻的味道,令人作呕。
我反手关上门,隔绝了楼道的光线。客厅陷入半明半暗。目光扫过地面,那些昂贵的地板材料还堆在那里,覆盖着一层从外面带进来的泥水脚印。矮几上,昨晚派对留下的狼藉几乎没动:空酒瓶、吃剩的披萨饼皮、膨化食品的碎屑、揉烂的气球……像一片战后废墟。我的视线最终定格在矮几角落那片油腻的污渍里。
那枚霜花吊坠静静地躺在那里。链子纠缠着,原本冰冷的金属光泽被一层油污覆盖,黯淡无光。
我没有去捡它。
径直走到窗户边的角落,那里堆放着装修用的工具和梯子。我搬开梯子,后面墙角**的水泥墙上,嵌着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塑料小方盒,那是监控的本地存储主机,连着电源线和网线。
我蹲下身,手指准确地按下了塑料盒侧面一个隐蔽的、小小的物理按键。
嘀——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的电子音。塑料盒侧面一个细小的蓝色指示灯,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本地存储删除完毕。
站起身,走回客厅中央,在冰冷的狼藉中站定。拿出手机,屏幕已经有些水雾。解锁,点开那个深蓝色的监控软件。
软件启动,登录。界面显示着“云端存储:在线”。
我的手指异常稳定,没有丝毫犹豫,点进云端管理。找到了昨晚录制的、标记着时间戳的文件。选中。
屏幕弹出冰冷的提示框:【确定要删除此文件?删除后将无法恢复。】
指尖落下,点在“确定”上。
一个微小的进度条在屏幕上快速划过。
【云端存储文件已删除。】
屏幕上的提示一闪而过。
我退出软件界面。没有停顿,手指迅速滑动,点开了设置,进入“应用管理”,找到那个深蓝色的图标。指尖悬停在它上方,停顿了半秒。
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卸载“安家守护”?】
【卸载】。
屏幕上那个蓝色的方块图标闪烁了一下,消失了。像一个被抹去的污点。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客厅里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晨光。我站在原地,手里握着冰冷的、空了的手机。客厅里那股隔夜腐朽的气息浓重地包裹着我。沙发上那团亮片裙像一具蜕下的、丑陋的蛇皮。矮几角落里,那枚覆盖着油污的霜花吊坠,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个被遗忘的、肮脏的伤口。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层无形的、将监控画面与现实隔开的屏障消失了。昨晚的疯狂,那刺耳的“咔哒”声,冷霜冷酷的眼神和丢弃项链的动作,不再只是存储在云端或本地的数据。它们像被强行刻录进了这间屋子的墙壁、地板、空气里,成了这地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带着酒气、烟味和绝望冰冷的气息。
我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残留的雨水。袖子是湿的,冰冷地蹭在皮肤上。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不是冷霜。
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名字:陈石。我的铁哥们,在本地一家信息咨询公司干活,路子很野。
我接通电话,放在耳边。
“喂,洲哥!”陈石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贯的、有点咋呼的爽利劲儿,但仔细听,底下压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慎重,“起了没?操,这破雨下得没完没了!”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有点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
“那啥…”陈石顿了一下,似乎斟酌着词句,“你昨天半夜给我发的…那几个‘名字’,我这边有点眉目了。叫梁沉那个,有点扎手。”
我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了一些。
“怎么说?”
“这家伙是‘夜色深蓝’的常驻DJ,跟那片夜场混子都熟。听说手不干净,沾点‘东西’。”陈石的声音压低了些,“而且玩得挺开,人又横,是个不怕事的刺头,背后好像还有人罩着点。”
“嗯。”我听着,目光落在矮几角落那枚脏污的吊坠上。
“另一个,张锐,瑶瑶带来的那个。就一普通公司小职员,搞销售的,看着斯文,私底下有点色,爱占小便宜。胆子不大,就是爱凑热闹攀高枝。”
“还有个姓李的,跟梁沉混的,打碟的小助理,没啥根底,就是个跑腿的。”
陈石一口气说完,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洲哥,”他语气里的轻松彻底没了,带着明显的担忧,“你…打听这几个玩意儿干嘛?跟嫂子那单身趴有关系?出啥事了?你可别乱来啊!”
窗外的雨丝敲打着玻璃窗,发出细密的声音。客厅里那股混合的腐朽气味似乎更浓了。
我抬起眼,视线越过满地狼藉,落在沙发扶手上那团亮片裙上。
“没事。”我对着手机说,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就是昨晚听冷霜提了一嘴,这几个货看着不太顺眼,随便问问。”
电话那头陈石明显松了口气,但又有点将信将疑:“嗨!我就说嘛!嫂子眼光能差?肯定是那几个**喝多了现眼了!甭搭理他们!对了,新房弄咋样了?地板铺了吗?我找的那帮工人还行吧?”
“还行。”我简短地回答。
“行就行!有啥事你吱声!对了洲哥,”陈石的声音又恢复了点活力,“中午有空没?出来吃个饭?公司楼下新开了家川菜,味儿倍儿正!顺便给你弄个好东西,保你喜欢!”他嘿嘿笑了两声。
“好。”我说,“地址发我。”
“得嘞!待会儿发你!挂了!”
电话挂断。嘟…嘟…的忙音在耳边短暂响起,随即消失。客厅里重归寂静。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我站在原地,没动。窗外的雨,还在下。灰白的光线吝啬地涂抹在肮脏的地板和那团刺眼的亮片裙上。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裤兜里那枚冰凉的钥匙,金属的边缘硌着指腹,留下清晰的印痕。
正午的雨停了,但天色依旧阴霾,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城市的天际线,透不出一丝阳光。空气又湿又冷,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和灰尘的味道。
老周川菜馆。招牌红得有些刺眼,油腻腻的。门口蒸腾着热气和浓烈的花椒、辣椒混合的辛香。正是饭点,里面人声鼎沸,杯盘碰撞声、划拳声、高谈阔论声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一股喧嚣燥热的气息。
陈石坐在靠窗的角落位置,正抓着一只红油赤酱的兔头啃得热火朝天,嘴唇油亮亮的,额角冒着一层细汗。他对面坐着个微胖、戴眼镜的男人,穿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神情有些拘谨,面前只放着一杯茶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