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暴雨铺天盖地,好似为皇城罩上一顶湿漉漉的黑幕。百余只宫灯在长街上摇曳,映得远处的高墙灰蒙蒙,仿佛一头埋伏的巨兽。
深宫北苑,一座无人问津的冷宫残阁在风雨中颤抖不已。曾经华丽的琉璃瓦早已碎裂,雨滴从破败檐角滴落,像无数断线珠玉砸在青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诡异声响。枯死的古柏昂然挺立在庭中,乌黑枝桠形如鬼爪,让整座院子看上去好似舞台上被遗弃的道具。
就在这片昏暗角落,一抹身影颤巍巍地靠在朱红廊柱上:黎承曜。他浑身湿透,锦袍黯淡成血一般的颜色,分不清那是泥还是鲜血。他的眼里浮着惊惧与警惕,像只负伤的孤狼,被迫在冷雨里竖起残破的利齿。远处杀声四起,火光耀眼,似乎有无数刀剑撕裂夜幕。
“别……别过来……”他喃喃低语,仿佛对什么看不见的幻影喊话。他脑海里还残存那个可怕画面:方才一起举杯共饮的兄弟,此刻却提刀纵火,对所谓“皇室亲情”再无半点怜惜。那模样扭曲可怖,仿佛从地狱中爬回的厉鬼。
一阵急促脚步声在殿外回荡,一个内侍狼狈扑进来,满身是血,跪倒在地:“殿下,太子领兵破了城门!陛下……驾崩了。外面正诛杀诸皇子,您若再不走……”
他说到此处,泣不成声,仿佛下一刻自己也会被碾成灰尘。
黎承曜惊得脑海轰响:父皇驾崩?太子竟如此狠毒?可他怎么也说不出话,阴冷的雨水顺着他发丝滴下,兄弟惨死的错乱画面与殿外的刀光声混成诡谲交响,让他仿佛身陷魔魇。
“殿下!”内侍嘶声催促,“快离宫——”
话音未落,黎承曜胸口忽然一震。他垂眸才发现,一支箭已扎进自己的胸膛,箭头还在簌簌发抖,好似嘲笑一般。他忍不住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雨幕里,一袭锦绣华服缓缓走出,带着轻描淡写的从容,衬得夜色也为他让路。那人正是二皇子,黎承曜曾最信赖的兄长。此刻他脸上浮着冷酷笑意,金龙纹在雷光下闪烁森森寒芒。
“承曜,”二皇子看似轻描淡写地舒了口气,“你还真是顽强。可这地方没有兄弟,只有赢家。道理,你早该懂。”
黎承曜只觉呼吸困难,眼底充斥着痛恨:“兄长……你竟如此……”
“别怪我,”对方嗓音里透着残忍戏谑,“是天命如此。谁能生还,谁便是真龙。你的血,若能为本王登基添彩,不也算没白流?”
雷光再亮,二皇子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中。黎承曜试着伸手抓住那道光,却只抓到血和泥。他想大声喊,却张口无声。世界像被撕碎的画卷,慢慢地、不可逆地崩解……
他只觉身体被抽空,力气随胸口的鲜血一起流逝。“若有来生……绝不容骨肉相残……”他用尽最后力气,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头顶一道闪电撕裂夜空,把他惨白的面孔照得分外狰狞。然后一切都归于冰冷和黑暗。
“殿下,殿下!”
宫人的呼喊在耳边放大,黎承曜骤然睁眼,汗浸透寝衣,才发觉自己仍在紫宸殿的宝座上——原来是一场噩梦。他猛地站起,喘息不止,仿佛刚从血海里挣扎出来。
但空气里却似残留着一股腥湿的味道,不像是单纯的汗。他眯起眼环顾四周,宫人们拿着烛台低头跪伏,神色惊惶。有人低声道:“陛下,您……又梦魇了吗?”
黎承曜猛吸口气,抚胸口却仍感到仿佛箭头扎在那儿。他咬牙:“去——把墨先生找来!”
外头,风雨仍在呼啸,雷声如万千野兽咆哮。黎承曜看着殿门外夜幕沉沉,脑中还残留那张兄长冷酷面孔,以及血淋淋的画面。他忽然觉得不对劲:若这只是梦,为何胸口像被利爪抓过一样疼痛?
听到动静,值夜的内侍主管太监刘奉立即问到:“陛下,方才您又做噩梦了?
黎承曜含含糊糊地问:“可有什么异样?”
刘奉答:“想是外面电闪雷鸣的,让陛下一时受惊吓了,殿内一切安好,并无什么异样。”
黎承曜胸口仍在闷痛,他隐约记得自己被一道白影纠缠,在雷光照亮冷宫的一瞬间,地面“闪过一抹折断剑锋的寒芒”,随后没入积水。醒来后他胸口仍觉寒意。
“朕绝不信什么梦。”他牙关紧咬,“是有人故弄玄虚,或真有脏东西作祟……”
就在此时,只听见门外隐约传来了一阵笛音,悠扬而古怪,仿佛戏台开演前的引子,让人心神莫名一紧。紧接着,一个道袍身影踩着雨幕,一步步踏入殿门,衣袂翻飞。
“陛下何必惶恐?宵辰赶来就是为您驱邪的。”
此人声调清亮,道袍边缘似乎缀着细小铜铃,随着他的步子发出铃铃脆响,宛如暗夜潜行的乐队。他在大殿门槛停住,微微拱手;殿中侍从看得胆寒——正是墨宵辰,那位最擅长奇术的道士。
黎承曜面色微沉:“这大殿里难道真有邪祟?”
墨宵辰耸肩淡笑:“陛下近来噩梦频发,有人传闻‘冷宫怨魂’作祟,说不定今夜真有恶鬼惊您。”
黎承曜记起方才噩梦凶险,额角又冒出冷汗:“……那你可曾见什么鬼?”
墨宵辰拂袖:“贫道没见到,但一路走来,风声凄厉,廊下宫灯半熄——不能说毫无阴煞之气。”
周围宫人听了更是面面相觑,似乎感到大殿阴风扑面。黎承曜冷哼一声,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寒意:“若真有鬼,你可将它捉来给朕瞧瞧?”
黎承曜年方弱冠,身形修长而略显清瘦。常年披挂帝冕,仍难掩少年时的锋利眉眼:一双凤目黑白分明,眼角微挑,天生带三分寒意;高鼻削颊,唇色偏淡,却因旧伤而微微发白。最惹人注目的是颈侧一道细狭的淡银疤痕——当年箭锋擦骨而过,留下一抹常年不褪的冰影,恰似他拈刀断情时也断不掉的隐痛。灯火映在他墨发与金冠之间,折出冷亮光泽,使整个人看似光耀尊贵,细看却像被利刃磨出的锋口,寒光森森。
墨宵辰轻笑:“小鬼且难抓,若是怨魂厉鬼,得看它执念多深。陛下若真担心,不妨让宵辰在这大殿布些镇符,或许能见到什么踪影。”
黎承曜沉默片刻,忽而咬牙道:“好,就照你说的做。朕倒想看看,究竟是人搞鬼,还是当真有怨灵不散。”
墨宵辰立刻吩咐宦官们取来黄纸、朱砂,又将铜铃、夜明珠、鸡血石一一摆在殿角,做出一副开坛的架势。宫娥们屏住呼吸,仿佛置身阴阳交界。
黎承曜本是疑惧,却在一旁冷眼旁观。眼前种种怪诞法器和咒文,让他想起当年兄弟互杀的血腥一幕:难道真有怨魂附在他身上?还是暗中笑他无能?
墨宵辰在大殿中央画出一道圆圈,借烛火将朱砂合符,低声诵起咒文。忽而一阵风从门外灌进,殿内烛光摇晃,仿佛隐约出现了模糊的人形影子,在殿柱后闪过一瞬。
“陛下请看!”有人惊呼。
黎承曜心头一紧,抬目果见暗处似有一缕白影飞速掠过,那轮廓分明是一名束发未冠的少年……黎承曜心头一震,不知为何,他觉得那道白影是一年前死于兵变的幼弟黎承珣。”他甚至叫出声来:承珣。
四五个内侍太监哆哆嗦嗦地想上前,却哪里拦得住?那白影一闪就不见了。
墨宵辰皱眉:“有意思。”
黎承曜只觉一股寒意沿着脊骨攀升,却仍逼视那团幽影——若那真是昔日总跟在他身后嬉笑的承珣,他更怕的不是索命,而是那双少年眼里无声的责问:“你为何没能救我?”他必须弄清幼弟魂影此来究竟是求怨、求释,还是求一个迟到的归处;唯有如此,才能让承珣安息,也让自己摆脱夜夜啮心的愧疚。
墨宵辰收起朱砂,凝声道:“陛下,贫道只能确定:这‘白影’绝非寻常雾气,也不像人。”
“那是什么?”黎承曜咬牙追问。
墨宵辰轻抚袖口:“或许……正是陛下梦里的东西。若真有怨灵,那它执念极深,应该会在此盘桓很久。”
宫灯忽明忽灭,众人毛骨悚然。黎承曜面色阴沉,一把抓住墨宵辰的衣袖:“你这话何意?”
墨宵辰看了他一眼,淡淡笑:“陛下或许心中自有答案。若不是真有恶鬼,便是您……难道真的看不清自己的梦?”
见皇帝面露戾气,他只是摇头,不再多言。
黎承曜缓缓松手,心里说不出是愤怒还是畏惧。他挥手赶走多余宦官,唯留数个贴身侍卫通宵护殿。回到榻上,他依旧心神难安,生怕刚闭上眼,那血色鬼影又会来索命。
雨声在檐外敲打,仿佛一道道阴魂叩门。他忽地想起二皇子临死前恶毒的目光,耳边似又回荡那句“你的血,不也正好为我登基添彩?”
“混账——”黎承曜低咒一声,死死抓紧被褥,脑中翻腾着杀戮与血腥的残影。
一旁烛火也在无风自摆,像在暗示他:也许,这段记忆从未消失,不管他是人是鬼,始终都在纠缠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