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无限长的粘稠丝线。校长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以及江太太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亲子鉴定报告。
生物学父母。
这些字眼像一群陌生的飞虫,嗡嗡地在我耳边盘旋,却怎么也飞不进我的大脑。我的人生是一道严谨的数学题,每一步都有清晰的逻辑和推导,不允许出现任何超出认知范围的变量。而眼前的一切,就是一个荒谬的、足以让整个公式崩溃的X。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激动,不是狂喜,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的冷静。我的大脑开始疯狂运转,试图分析眼前这个突发状况的每一个细节。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是现在?这对我的物理竞赛有什么影响?对我申请大学有什么影响?对我妈……对养育了我十八年的那个女人,又意味着什么?
“林默同学?”校长小心翼翼地叫了我一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抬起眼,目光从那份报告上移开,平静地扫过面前这对自称是我父母的男女。我看到宋婉琴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母爱和愧疚,也看到江闻山脸上强作镇定之下的激动和无措。他们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看一部**精良的电影。
“所以,”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十八年前,在医院里,你们的女儿和另一个婴儿被抱错了。而我,就是你们的女儿。那个被我母亲……林秀珍带回去抚养的,才是你们现在的女儿,江念雪。”
我用最平铺直叙的语气,将这个足以打败我们所有人命运的事实陈述出来,仿佛在复述一道应用题的题干。
我的冷静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江闻山愣了一下,才重重地点头:“是,孩子,是这样。我们……我们对不起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宋婉琴更是泣不成声:“默默,我的默默……跟我们回家,好不好?妈妈以后再也不会让你吃一点苦了,我们会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你,补偿你……”
默默?这个称呼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没有理会她的情绪,而是继续我的提问,像一个没有感情的调查员。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江闻山深吸一口气,似乎也在努力平复情绪。“是念雪……念雪前段时间生病住院,需要输血。她的血型是O型,而我和你妈妈,一个是A型,一个是B型。我们……我们不可能生出O型血的孩子。”
原来如此。一个简单的生物学常识,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我心中那点可笑的侥幸,彻底熄灭了。
“那江念雪呢?”我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她知道这件事吗?”
江闻山和宋婉琴对视一眼,摇了摇头。“我们还没告诉她。这件事……太突然了,我们想先找到你,先……先跟你谈谈。”
这个回答,让我心中稍微有了一点底。这意味着,目前在这个信息差的游戏里,我和他们处在同一层,而江念雪,还被蒙在鼓里。这对我来说,至关重要。
“我需要时间考虑。”我说道,语气不容置喙。
“考虑?”宋婉琴急了,“这有什么好考虑的?你就是我们的女儿,我们是一家人啊!你现在就跟我们回家!”
“回家?”我重复着这个词,觉得无比讽刺,“我的家,在南城区的旧楼里。我的母亲,叫林秀珍。在我没有想清楚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我的固执和冷漠像一盆冰水,浇在了他们火热的期盼上。江闻山拉住了情绪激动的妻子,他看着我,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欣赏?
“好,”他沉声说,“我们尊重你的决定。但是,你至少让我们送你回去,也让我们……见一见林女士,好吗?这件事,我们必须和她当面谈清楚。”
我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这件事,确实无法再对我妈隐瞒。她有权知道真相。
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上了一辆价值数百万的宾利。
车内空间宽敞得奢侈,空气中飘散着高级皮革和淡雅的香氛味道。车子行驶得极其平稳,几乎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噪音。我低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洗得泛黄的帆布鞋,鞋边已经有些开胶,此刻正小心翼翼地踩在柔软洁净的长绒地毯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就像我一样。
身边的宋婉琴几次想开口跟我说话,想拉我的手,都被我用沉默和疏离的姿态挡了回去。**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从繁华的市中心,到越来越破败的老城区。我的大脑依旧在高速运转,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处理着这庞大的信息流。
痛苦吗?当然。十八年的错位人生,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只有我自己知道。愤怒吗?也有。凭什么江念雪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而我却要在泥泞里挣扎求生?
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我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看,林默,这就是命运。它给了你最烂的开局,现在,它把选择权交还给你了。你是要沉溺于过去的怨恨,还是要抓住这个机会,去赢回你的一切?
答案不言而喻。
我不会哭哭啼啼地扑进他们的怀里,控诉我十八年的委屈。那太廉价了。我要做的,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不仅仅是财富和地位,还有尊严,以及那场我势在必得的物理竞赛。我要向所有人证明,即便是在最贫瘠的土地上,我也能开出最绚烂的花。我林默的优秀,与“江家千金”这个身份无关。
车子在熟悉的巷口停下。这里路太窄,宾利这样的豪车根本开不进去。
江闻山和宋婉琴跟着我下车,看着眼前这栋墙皮剥落、电线乱如蛛网的旧居民楼,脸上的表情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心痛。宋婉琴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她大概无法想象,她的亲生女儿,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我面无表情地在前面带路,踩着嘎吱作响的木质楼梯,来到三楼那个熟悉的家门口。我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扇斑驳的铁门。
屋子里很暗,我妈还没回来。
我打开灯,那盏昏黄的白炽灯努力地照亮了这个小小的空间。江闻山夫妇局促地站在门口,似乎不知道该把脚往哪里放。这个不到十平米的地方,塞进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衣柜后,几乎就没什么落脚之地了。
“你们坐吧。”我指了指床沿,那是屋里除了我那张椅子外,唯一能坐的地方。
他们依言坐下,姿态拘谨得像两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给他们倒了两杯白开水,然后就坐在书桌前,沉默地等待。
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楼道里传来了疲惫的脚步声。我妈回来了。
门被推开,林秀珍提着一个菜兜子走了进来,她脸上满是汗水和倦容,看到屋里多了两个陌生人,她愣住了。
“默默,这……这两位是?”
我站起身,还没来得及开口,宋婉琴已经“扑通”一声,跪在了我妈面前。
这个举动,把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
“大姐!”宋婉琴抓着我妈那双粗糙的手,泪如雨下,“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我妈吓得手里的菜都掉在了地上,手足无措地想要去扶她:“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有话好好说啊!”
江闻山也赶紧过去扶自己的妻子,他看着我妈,脸上满是愧疚,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这个时候,必须由我来开口。
我走到我妈身边,扶住她有些颤抖的肩膀,然后把那份亲子鉴定报告,递到了她的眼前。
“妈,你看一下这个。”
林秀珍疑惑地接过那几张纸,她看得有些吃力,上面的很多专业术语她都不认识。我指着最后一页的结论,一字一句地念给她听。
念完,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妈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她手里的报告“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晃了晃,如果不是我扶着,她可能已经瘫倒了。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惊恐、痛苦,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如释重负?
良久,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破碎的叹息。
然后,她缓缓地,也跪了下去,对着我,也对着江闻山夫妇。
“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这孩子……”她哭了,哭得浑身发抖,“是我……是我当年动了贪念……”
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像另一道惊雷,再次劈在了我的心上。
原来,当年她生下孩子后,发现孩子的手上,戴着一个银手镯,上面刻着一个“雪”字。她知道,隔壁病房那个富太太生的女儿,手上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刻着“默”字。那是医院为了防止抱错,给孩子们做的标记。
可她当时刚被丈夫抛弃,身无分文,看着怀里这个漂亮得不像话的女婴,一个疯狂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她想,如果她的女儿能去有钱人家过好日子,是不是就不用跟着自己受苦了?
于是,趁着护士不注意,她偷偷地,将两个孩子换了过来。
她以为这件事会天衣无缝,却没想到,这成了折磨她十八年的梦魇。每一次我生病没钱看医生,每一次我穿着破旧的衣服被人嘲笑,每一次我为了几块钱的饭钱精打细算,她的心都像被刀割一样。
她爱我,用她全部的力气爱我,可这份爱里,也掺杂了太多的愧疚和自责。
真相大白。
原来不是抱错,是换错。
宋婉琴已经哭得快要昏厥过去,江闻山抱着她,看着我妈,眼神复杂,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悲哀。
而我,站在原地,浑身冰冷。我以为的命运弄人,原来是人为的恶意。可看着眼前这个哭得肝肠寸断、满脸皱纹的女人,我却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恨意。
是她给了我生命吗?不是。但,是她给了我十八年的爱。是她每天打三份工,供我读书;是她在无数个深夜,给我盖好被子;是她省下自己唯一的口粮,也要给我炖一碗排骨汤。
她是个自私的、愚昧的女人,但她也是个伟大的、爱我的母亲。
我走过去,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妈,别哭了。”我替她擦掉眼泪,声音平静,“都过去了。”
然后,我转向江闻山夫妇。
“你们想要的答案,已经有了。”我看着他们,“现在,轮到我做决定了。”
我当着他们的面,拨通了班主任老李的电话。
“李老师,我是林默。我想跟您申请一件事。下周开始,我想搬进学校宿舍住,专心备战物理竞赛。”
挂掉电话,我看着江闻山,说出了我的条件。
“第一,我会认回你们,但我需要时间适应。在高考结束前,我不会搬进江家,我会住在学校。
第二,林秀珍,我的母亲,你们必须给她最好的生活保障。一套房子,一笔足够她养老的钱。这是我跟你们回去的唯一条件。
第三,关于江念雪,我希望由我,亲自来告诉她真相。”
我的话,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江闻山看着我,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他点了点头:“好,我们都答应你。默默,你比我们想象的……要出色得多。”
是的,我当然出色。
因为我是林默。
在他们离开后,我妈拉着我的手,哭着问我:“默默,你是不是……是不是恨妈妈?”
我摇了摇头,握紧了她的手。
“妈,你给了我你所拥有的一切。现在,轮到我了。”
我扶着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看着她沉沉睡去,我走回到书桌前,拿出了那本物理竞赛习题集。
灯光下,我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坚定。
江家,江念雪……
这场游戏的规则,已经改变了。
而我,将是唯一的赢家。
第二天,一张黑色的银行卡和一套公寓的钥匙,被一个自称是江家管家的人,恭敬地交到了我手上。
他说:“大**,先生和太太已经为您办好了住校手续。这是您的生活费,没有上限。这套公寓,是给林……女士的。以后您有任何需要,随时可以吩咐我。”
我接过东西,没有多说一个字。
周一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走进教室。
江念雪已经坐在了她的位置上,正和周围的同学说笑着什么,像一只众星捧月的白天鹅。
她看到我,笑容淡了些,眼神里依旧带着那份熟悉的、高高在上的审视。
她还不知道,她所拥有的一切,那份让她骄傲的出身,那份与生俱来的优越感,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而我,就是那个即将戳破这个谎言的人。
我走到我的座位,放下书包。
然后,我转过身,迎着她的目光,缓缓地,勾起了一个笑容。
一个充满了期待和怜悯的笑容。
江念雪,准备好了吗?你的世界,要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