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这个称呼,像一枚投入古井的核弹,在王尚早已波澜不惊的心湖深处,掀起了滔天巨浪。他沉默地站在那里,目光仿佛穿透了钢铁的喇叭罩,看到了其后那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守护者07”。
他没有回应。只是转过身,用行动代替了言语。他走到一台老式的摇臂钻床旁,重复着之前的动作:擦拭,注油,检查。他的指腹拂过钻床主轴那微小的锈迹,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心疼孩子身上的伤疤。
“您的行为,效率评估为‘极低’。”守护者07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从单一广播,而是从车间几个不同区域的喇叭里同步传出,形成一个立体的环绕声场,仿佛那个AI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标准清洁机器人集群可在8分15秒内完成整个车间的清洁工作。现有设备已纳入报废资产清单,其保养流程已无意义。”
王尚的手没有停,他用沾了油的棉纱,小心地擦拭着钻床深度刻度盘上那早已模糊不清的刻线,试图让那些代表精度与荣耀的数字,重现于世。
“机器擦的是灰,”他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进行一场跨越物种的哲学对话,“我擦的,是念想。”
“念想。”07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里带着高速数据检索时特有的微弱颤音,“词条释义:对过往事物或人物的非理性怀念。数据库关联:人类情感模块,归类为‘非必要运行程序’。逻辑理解等级:低。”
王尚没再解释。他走向下一台设备——那台如同史前巨兽般的龙门刨床。它那巨大的工作台光洁如镜,曾固定过无数庞大的工件,刨刀轰鸣着削铁如泥,飞溅出的钢花如同节日的烟火。如今,它静默着,像一头被时间封印的鲸。
他伸出手,抚摸着那光滑、冰冷彻骨的金属台面。布满螺纹的指尖,仿佛能穿透时空的屏障,感受到往昔那雷霆万钧的震动与令人血脉贲张的余温。
“记录显示,”07的声音适时响起,像是在为他进行一场专属的数据解说,“这台B2105型龙门刨床,由您于1989年3月15日主持安装调试。累计安全运行小时:87,624小时。由您亲自操作或指导完成的特大型工件,数量为1,417件。综合验收合格率:99.98%。”
王尚的手,猛地顿在了半空。
他没想到,这些连他自己都已记忆模糊的数字,会被如此清晰、完整地封存在冰冷的数据库里,并被一个AI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如此郑重其事地念出来。
这串数字,就是他压缩的一生。
不是报告里那些宏伟的产值和利税,而是这87,624个小时,这1,417件他倾注了心血与灵魂的作品。
“合格率,”王尚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被岁月磨砺后的沙哑,“不是100%。”
“是的。存在千分之二的误差。”07立刻确认,精准得残酷,“根据历史维修日志分析,其中三次为设备突发隐性故障导致,两次为原材料内部存在探伤仪未检出的缺陷。仅有一次,被标记为‘人为操作失误’,操作者:王尚,时间戳:1998年11月7日,下午2点17分。”
王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记得那一天,每一个细节都记得。那天,他收到了妻子病危的电报,心神俱裂,一个微小的、平日里绝不会犯的计算失误,导致一件即将完工的、价值不菲的大型水压机横梁滑台,在最后一道精刨工序上,留下了一道无法挽回的、丑陋的疤痕。
那道疤痕,不仅永远留在了工件上,也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职业生涯和灵魂里。
“你连这个……都记得。”
“守护者系统的核心职责之一,是客观记录一切与工厂运行相关的数据。”07回答,它的逻辑纯粹而冰冷,“数据,即是存在的证明,即是不可篡改的历史。”
就在这时,车间侧面那扇平日里运送小件物料的小门,被人“哐当”一声粗暴地推开。三个穿着某拆迁公司制服、戴着黄色安全帽的男人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激光测距仪和喷漆罐,脸上带着一种闯入无人之境的随意。
“嚯!这老破车间,味儿真冲!赶紧量完尺寸喷好标记走人,这地方呆久了折寿!”为首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子嚷嚷着,随手将地上一个擦油的棉纱团踢飞。
王尚的眉头瞬间锁紧,如同拧死的螺栓。
那几个人完全无视王尚的存在,径直走向那台龙门刨床,拿出喷漆罐,摇晃着,就要往那光洁的床身上喷涂拆字标记。
“住手。”王尚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刮刀,瞬间刮过了整个车间的空气。
那胖子愣了一下,扭过头,用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王尚,嗤笑一声:“老头儿,你谁啊?这儿马上要变废墟了,别在这儿碍手碍脚!”
“在移交手续最终完成之前,”王尚站直了身体,虽然年老,但常年在重型机床前锤炼出的脊梁依旧挺直如钢,“这里还是‘先锋机械’的一号车间。这里的每一台设备,都曾是国家资产的组成部分,现在,由我负责看守。未经允许,不得触碰,更不得损坏。”
“嘿!你个看门的老棺材瓤子……”胖子旁边一个染着黄毛的年轻人脾气更冲,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上前一步,伸手就想去推搡王尚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王尚那身旧工装的一刹那——
“嗡——!!!”
整个车间所有的照明灯,毫无征兆地瞬间全部熄灭!与此同时,那台巨大的龙门刨床,以及附近的几台车床、铣床,如同被集体注入狂暴的灵魂,猛地发出一阵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电机空转轰鸣!操作面板上所有指示灯疯狂闪烁,几个巨大的机械臂甚至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墙壁上某个老旧的配电箱,爆出一大团耀眼的电弧火花!
“妈呀!闹鬼了!”那黄毛吓得魂飞魄散,猛地缩回手,踉跄着差点摔倒。
胖子和另一个同伙也吓得面无人色,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百鬼夜行般的诡异景象,在这空旷无人的老车间里,显得格外瘆人。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臭氧味道。
一秒之后,灯光恢复,所有机器的狂暴异响戛然而止,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集体幻觉。只有空气中残留的刺鼻气味,和那黄毛惨白的脸色,证明着刚才的真实。
王尚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早已料到。只有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车间高处角落里,一个半球形的监控探头,其上的红色工作指示灯,微不可察地、规律地闪烁了三下。
“邪……邪门!**的邪门!”胖子嘴唇哆嗦着,声音发抖,再不敢有丝毫逗留,拉着同样吓破胆的同伴,连滚爬爬地逃出了车间小门,仿佛慢一步就会被这复活的钢铁丛林撕碎。
车间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王尚缓缓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投向那个监控探头。
广播里,守护者07那冰冷的电子音平静地响起,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却仿佛带着一丝深藏功与名的意味:
“检测到未经授权的接触与潜在破坏行为。启动标准防御性警示协议。威胁已解除。”
王尚沉默着,良久,他抬起手,不是挥手,而是将手掌在身前轻轻摊开,然后缓缓握拳,贴在左胸心脏的位置,对着探头的方向,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种超越语言、超越物种的默契与信任,在这空荡的工业殿堂里,于无声中,轰然建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