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养志的指腹在拆迁补偿协议的烫金字迹上磨出了薄茧,
“1200万”这三个数字像三伏天的太阳,晃得他眼睛发花,
连带着指节的旧伤都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冬天在雪地里帮人推货车时冻裂的口子,
至今还留着暗红色的疤痕。四十平米的出租屋逼仄得转不开身,
墙皮因常年潮湿鼓出斑驳的霉点,墙角堆着半袋还没卖完的土豆,表皮发皱。
空气里飘着老房子特有的陈腐味,
唯独墙上那张叶小枫的大学毕业照崭新发亮——照片里的姑娘穿着学士服,
挽着个染着金发的男孩,笑靥比背景里的樱花还艳,只是那笑容看在如今的叶养志眼里,
比窗外墙角的霉斑还要刺眼。窗外的古当河正涨着春潮,
浑浊的河水卷着上游冲下来的枯草和泡沫,拍打着岸边的石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河风裹着农产品批发市场的鱼腥气、烂菜叶味和远处屠宰场飘来的淡淡血腥味钻进来,
混着他刚泡的粗茶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凝成一股复杂的气息。这气息,
是他熬了十八年的生活底色,每一口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手机在裤兜里震得发烫,
老邻居王婶的微信一条接一条跳出来,屏幕的光映在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养志,
你知道不?小枫明天在P城办婚礼!”“听她堂姑说,场面大得很,穆家包了整层铂悦酒店,
光定金就交了十万!”“你这当爹的,怎么没声儿啊?人家嫁女儿都风风光光送嫁,
你可别让人欺负了去!”叶养志蹲在地上,烟蒂在满是豁口的搪瓷烟灰缸里堆成小丘,
烟灰缸边缘还留着小枫小时候用铅笔涂画的歪歪扭扭的小太阳。他点开与女儿的对话框,
屏幕上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半年前,是他凌晨三点在货车驾驶室里发的“小枫,
降温了加件羽绒服,别学人家穿露脚踝的裤子”,底下是一片刺眼的空白。往上翻,
时间线拉回去年冬天,是女儿一连串带着怒火的语音转文字,
每一条都像烧红的针一样扎在他心上:“爸你怎么这么没本事!穆斌妈说我陪嫁就一辆破车,
连套省城的房子都拿不出,在亲戚面前把我脸都丢尽了!”“当年我要是跟我妈去P城,
现在能住出租屋?能被人戳脊梁骨说我爹是开货车的?”“我真是受够你这穷酸样了!
跟你多说一句话都觉得掉价,以后没事别给我打电话!”烟卷烧到手指,
烫出的红印在粗糙的手背上格外显眼,叶养志猛地回神,
指尖的灼痛感让他想起十八年前江枫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灼痛,不过那时疼的是心,
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凉。五岁的小枫穿着洗得发白的小花袄,袄角磨出了毛边,
抱着他的裤腿哭到抽搐,鼻涕眼泪蹭满了他磨出毛边的工装裤,嘴里含混地喊着“妈妈别走,
我听话”。江枫拎着印着“P城特产”的枣红色行李箱——那箱子是穆念云前一天刚送她的,
真皮的质感在灰扑扑的院坝里格外扎眼,
她涂着大红指甲油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小枫的脸颊,指甲尖几乎要戳到孩子娇嫩的皮肤,
眼神里没有半分留恋,甚至没看蹲在地上的叶养志一眼,只丢下一句淬着冰的话:“叶养志,
我跟念云去过好日子,小枫跟着你饿不死就行,你别耽误我。”她转身时,
鬓角别着的珍珠发夹晃了晃,那是叶养志省吃俭用三个月,每天中午只啃一个馒头,
给她买的三十岁生日礼物。叶养志后来才知道,那天她走出这个院坝,
就坐上了穆念云的黑色桑塔纳,车后座堆着的不是什么“去P城的行李”,
而是她早就收拾好的金银首饰——包括他母亲传下来的银镯子,
那是他当初求了母亲半天才给江枫戴上的,母亲说“给了媳妇就是一家人”。
江枫根本不是一时冲动,她跟穆念云勾搭上已有半年,每次借口“回娘家”,
都是去跟穆念云私会。穆念云当时刚入赘顾家,手里没实权,却学会了打肿脸充胖子,
他给江枫画了个“豪门少奶奶”的大饼,说顾家家底厚,等他站稳脚跟,就能让她穿金戴银,
住大别墅。江枫信了,她早就嫌叶养志木讷、没本事,嫌这个院坝里的日子又穷又闷,
连买瓶雪花膏都要算计半天,穆念云的出现,刚好给了她逃离的借口。
那天叶养志抱着哭累睡过去的小枫,在院坝里蹲了整整一个下午。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映在父母留下的老宅子墙上,墙上还贴着小枫画的全家福,三个歪歪扭扭的小人手拉手。
可江枫走后没几天,
那幅画就被江枫提前藏起来的剪刀剪得稀碎——她连一点念想都不肯给这对父女留下,
仿佛这十八年的夫妻情分、五年的母女时光,全是她急于摆脱的污点。
那年叶养志还是古当县**的公车司机,每月工资三百八十块,
刚够买两罐进口奶粉和小枫的启蒙绘本。江枫走后,家里的担子全压在他身上,
小枫正是黏人的年纪,白天他要上班,只能把孩子托付给隔壁的王婶。王婶心软,
总说“养志你不容易”,每天帮他接小枫放学,还把自家的鸡蛋省下来给小枫煮着吃。
可叶养志不愿欠人情,每天下班都帮王婶挑水、劈柴,周末还去帮她地里种玉米、收红薯,
哪怕自己累得直不起腰,晚上还要给小枫洗尿布,也从不说一句苦。
为了给小枫凑幼儿园学费,他每天凌晨四点就爬起来,摸黑去菜市场找张屠户卸猪。
冬天的凌晨,天寒地冻,屠宰场的水泥地结着薄冰,踩上去“咯吱”响,稍不留意就会滑倒。
他穿着单薄的秋衣钻进挂满冻肉的车间,猪血溅在身上结成冰碴,硬邦邦的,
猪毛粘在领口袖口,怎么搓都搓不掉,连指甲缝里都是黑褐色的污渍,
用肥皂洗三遍都洗不干净。有次领导坐他的车去乡下考察,无意间瞥见他衬衫领口的猪毛,
皱着眉问:“养志,你这衣服怎么回事?”他攥着方向盘的手沁出冷汗,指节泛白,
脑子里飞速转着借口,最后只憋出一句:“家里杀猪,沾到的。”领导没再追问,
可他从后视镜里看到领导别过脸去的动作,那一瞬间的窘迫,比扛着百斤重的猪腿还要沉。
那天晚上,他把那件衬衫洗了又洗,直到领口都磨起了毛,还是觉得上面沾着猪腥味,
后来干脆把衬衫改成了擦车布。他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江枫正在P城的出租屋里,
对着镜子试穿穆念云给她买的连衣裙。穆念云刚从顾家骗来一笔“创业资金”,
转手就给江枫买了名牌包和化妆品,却对她说这是自己“跑了三趟生意辛苦赚来的”。
江枫抱着那些包装精美的东西,笑得合不拢嘴,对着镜子转了三圈,
完全没想起远在古当县的女儿正等着学费。有次小枫发高烧,烧到四十度说胡话,
喊着“妈妈我冷”,叶养志实在没办法,翻遍了家里的旧通讯录,才找到江枫的电话。
江枫刚接通就不耐烦地喊:“我忙着呢,跟客户谈生意,小枫有你看着还能出什么事?
”没等叶养志说完“孩子烧得厉害”,就“啪”地挂了电话,转头就跟穆念云去吃了西餐,
一顿牛排套餐花的钱,够小枫半年的学费和营养费。小枫六岁那年冬天得了肺炎,
烧到四十度昏迷不醒。县医院的急诊室挤满了人,走廊里全是咳嗽声和孩子的哭声,
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难受。叶养志抱着女儿在走廊蹲了整整一夜,
把自己的棉袄全裹在孩子身上,只留一件单衣,后半夜冻得牙齿打颤,浑身发抖,
脚都冻麻了,只能不停地跺脚取暖。他不停地用自己的额头贴着小枫的额头,
感受那滚烫的温度,心里像被火燎一样。有个护士看他可怜,递给他一杯热水,
叹着气说:“孩子爸,你也给自己添件衣服,别孩子没好,你又倒下了。”他接过水杯,
手指冻得连杯子都快握不住,热水洒在手上烫出红印都没知觉,嘴里说着“谢谢”,
眼泪却差点掉下来。第二天一早,小枫的烧终于退了些,嘴唇也有了点血色。
叶养志顶着冻得发紫的脸,照样开着公车送县长去乡下考察。
县长在颠簸的路上瞥见他眼窝青黑,眼下挂着浓重的黑眼圈,下巴上冒出的胡茬都结了霜,
递来一支烟:“养志,家里有事就说,别硬扛。车队那边我跟队长说一声,给你放几天假。
”他猛吸一口烟,尼古丁的辛辣呛得眼泪直流,却强撑着笑:“没事,县长,
闺女睡沉了就好。您放心,耽误不了工作。”那天他开车格外稳,只是在过减速带的时候,
手会下意识地收紧方向盘,想起女儿烧得通红的小脸和干裂的嘴唇,心里一阵发酸。
中午在乡镇食堂吃饭,他把碗里的肉全挑出来,用干净的油纸包好,
想着晚上带回家给小枫补身体。那些年的日子像一盘沉重的磨盘,一圈圈碾得人喘不过气,
可只要看到小枫的笑脸,叶养志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小枫上小学一年级,
放学回来噘着嘴说班里同学都在学钢琴,她也想学,还说“钢琴弹起来像小天使唱歌”。
叶养志知道钢琴贵,最便宜的也要几千块,可看着女儿期待的眼神,
那双和他过世母亲一模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他咬咬牙答应了。他跑遍了县城的旧货市场,
花两百块买了台二手的电子琴,琴键都有些失灵,按下“哆”键要过几秒才出声,
“咪”键干脆没反应。为了请老师,他每天中午在单位食堂只啃两个馒头,就着免费的咸菜,
省下饭钱给小枫交学费。老师来家里上课,看到那台破旧的电子琴,皱着眉说:“叶师傅,
这琴练不出效果,音都不准,要不您再想想办法?”叶养志搓着手,
憨厚地笑:“老师您多费心,等我再攒攒钱,就给孩子换台新的。”其实他心里清楚,
换台新电子琴的钱,够他攒大半年。小枫上初中的时候,开始爱美了,成了个小大人,
看到同桌穿的名牌运动鞋,回家就跟叶养志闹着要。那时候一双“耐克”要三百多块,
相当于他大半个月的工资,够买小枫一学期的教辅资料和生活费。叶养志没答应,
跟她讲道理:“咱们把钱花在学习上,鞋子能穿就行。”小枫就绝食**,
放学回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连饭都不吃,作业本扔得满地都是。叶养志急得团团转,
半夜去敲王婶的门请教办法。王婶叹着气说:“这孩子随她妈,好面子。你也别太惯着,
可也别真饿坏了。”最后叶养志在批发市场找了份临时活,帮人搬西瓜。
三伏天的太阳像火球一样烤着大地,西瓜堆在货车上,烫得根本不敢用手碰,
刚触到就烫得缩回手。他光着膀子,后背被晒得脱了一层皮,**辣地疼,
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滴在地上瞬间就蒸发了,在地面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搬了三天西瓜,他肩膀磨出了血泡,一沾就疼,终于凑够了钱,给小枫买了那双名牌鞋。
鞋盒是橙色的,印着醒目的logo,他特意用报纸包了三层,怕蹭脏了。
可就在他兴冲冲地把鞋送到学校时,
却在教室窗外看到小枫正跟同学炫耀:“这鞋是我妈从P城寄来的,**款,要五百多呢,
我爸那点工资,根本买不起这个。”叶养志的脚步顿在原地,手里的鞋盒变得格外沉重,
盒面上的logo像在嘲笑他的狼狈。他没有进去戳穿女儿的谎言,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
走出校门的时候,迎面吹来的风都是热的,却吹不散他心里的凉意。工友知道这事后,
拍着他的肩膀骂他“傻”,说“不值得这么惯着白眼狼”。
叶养志却只是摸着后脑勺笑:“闺女在学校不能让人看不起,她开心就好。”只是那天晚上,
他第一次对着父母的遗像,喝了半瓶白酒,醉得吐了一地。叶养志当时并不知道,
女儿的这番谎言,已经是江枫精心布局的前奏。江枫在P城混得并不好,
穆念云的“豪门梦”迟迟没兑现,两人每周末挤在穆念云给她租的三十平米的出租屋里,
连空调都舍不得开。她偶然从老家亲戚嘴里听说小枫考上了重点初中,
又打听出叶养志父母的老宅子在规划范围内,迟早要拆迁,心里的算盘就打响了。
她知道小枫正是爱面子的年纪,只要用点“糖衣炮弹”,
就能把这个女儿变成自己的“提款机”。只是那时她还没找到合适的由头联系,
直到小枫上了高中,才终于拨通了那个她记了多年的号码。江枫的算计远不止于此。
她托人打听清楚叶养志父母老宅子的具**置和面积,知道那片靠着长江航运,是块肥肉,
迟早要拆迁,就开始盘算着怎么把拆迁款拿到手。后来终于联系上小枫,
就是给她灌输“老宅子有自己一份”的思想:“那老宅子是你外公外婆当年陪嫁的木料盖的,
本来就该有我的一份,等拆迁了,你可得帮妈要回来,那是妈后半辈子的保障。
”她还暗示小枫,叶养志“眼界窄,没文化”,肯定会把钱乱花在“没用的地方”,
让小枫早点想办法把拆迁款拿到手,“以后嫁人生子都有保障,不用看男人脸色”。
这些话像有毒的种子,悄无声息地种在小枫心里,
为后来她变本加厉榨取叶养志积蓄埋下了伏笔。变故发生在小枫上高中那年。
县一中的学费从八百涨到两千,加上寄宿费、生活费和资料费,一学期就要五千多,
他那点公车司机的工资彻底兜不住了。县长听说后,念及他平时工作踏实,开车稳当,
从没出过差错,帮他找了个事业单位的后勤岗,朝九晚五,工作轻松,还能照顾家。
可他一打听,那个岗位每月工资才三百块,比开车还少八十,根本不够支付小枫的费用。
那天晚上,他蹲在父母留下的老宅子门口,
看着院墙上小枫小时候画的涂鸦——歪歪扭扭的太阳和一家三口,
月亮的位置写着“爸爸最棒”。他蹲了一夜,烟抽了一包又一包,烟头在地上堆成小堆,
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直到天快亮的时候,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他才下定决心:辞职,
跑运输。第二天一早,他就去车队递了辞职报告。队长看着他,叹了口气:“养志,
你再想想,这工作稳定,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少人抢着要。跑运输可是苦差事。
”他摇摇头,语气坚定:“队长,谢谢您的好意,我得给闺女挣学费,这个工作不适合我。
”他用攒了十几年的三万块积蓄,加上从表哥那里借的两万,买了辆二手解放牌货车,
蓝色的车身掉了漆,露出底下的铁锈,驾驶室里的座椅磨出了洞,弹簧都快露出来了,
可在叶养志眼里,这就是他的希望。他跑起了农产品批发,从周边县城收蔬菜、水果,
再拉到P城的批发市场去卖,一来一回就是两三天,有时候甚至要跑通宵。跑运输的苦,
是浸到骨头里的。夏天拉西瓜去P城,车厢里闷得像蒸笼,温度高达四十多度,他光着膀子,
后背被晒得脱了一层皮,**辣地疼,汗水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滴在驾驶室的地板上,
积成一小滩水。晚上就睡在货车驾驶室里,空间狭小,翻身都困难,蚊子能把人咬成蜂窝,
他只能点着蚊香,裹着沾满汗味的毛巾将就一夜,常常半夜被蚊子咬醒,脸上全是红疙瘩。
冬天拉橘子去邻省,方向盘冻得像冰坨,他裹着两件军大衣,戴着手套,
手指还是僵得握不住挡杆,只能用嘴哈气取暖,哈出的气在嘴边结成白霜,落在胡子上,
像个小老头。有一次路过一座盘山公路,路边就是悬崖,他困得眼皮都快粘在一起,
只能用牙签扎自己的大腿提神,扎得腿上全是小红点。有次雪天路滑,
他拉着一车橘子往邻省赶,在盘山公路上刹车失灵,货车“吱呀”一声翻进了路边的深沟。
一车厢橘子全摔烂了,橘汁混着泥水溅了他一身,黏糊糊的。他爬出来的时候,额头磕破了,
流着血,胳膊和腿也被划伤,疼得钻心,棉裤都被划破了,露出里面的秋裤,冻得硬邦邦的。
可他第一时间摸出手机给小枫打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强装镇定:“闺女别怕,
爸没事,就是车翻了,这个月生活费明天就打给你,一点都不会少。
”电话那头的小枫只是“哦”了一声,语气平淡:“知道了爸,我在写作业,先挂了。
”没等他再说一句“天冷加衣服”,电话就被挂断了。他握着手机,站在寒风里,浑身是伤,
雪花落在伤口上,疼得钻心,心里比身上更疼。后来他花了三千块修货车,
又赔了货主的橘子钱,那笔钱,是他跑了三趟长途才赚来的。小枫考上P城大学那天,
是叶养志这辈子最风光的一天。他特意穿上了那件舍不得穿的深灰色西装,去理发店理了发,
刮了胡子,还擦了鞋。他在批发市场摆了三桌流水席,请了所有相熟的商贩和邻居。
菜都是他精心点的,有鱼有肉,还有小枫小时候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他举着酒杯敬大家,
话没说两句就哭了:“我闺女出息了,考上省城的大学了!我没辜负她爷爷奶奶的嘱托!
”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趴在货车的方向盘上哭,哭父母没看到孙女出息,
哭自己这些年的不容易,哭小枫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王婶拍着他的背安慰:“养志,
苦尽甘来了,以后就能享清福了。”他迷迷糊糊地笑,嘴里念叨着:“是啊,苦尽甘来了。
”他给小枫买了最新款的智能手机,花了五千块,自己却还在用两百块的老年机,
只能接打电话。他以为真的苦尽甘来了,却没想到,穆斌的出现,像一颗烂钉子,
彻底扎进了他和小枫的生活,也扎碎了他所有的期盼。
第一次见穆斌是在县城最气派的“古当食府”,小枫提前三天就打电话叮嘱他:“爸,
你穿得体面点,穆斌爸是P城的大老板,资产过亿,开的是宾利,别给我丢人。
”那天叶养志特意翻出了当年当公车司机时买的西装,深灰色的,袖口磨出了毛边,
他用针线仔细缝好,又找王婶借了熨斗烫了一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他还提前去超市买了包软中华,平时他只抽三块钱的烟,这包烟花了他五十块。
穆斌一进门就自带一股“排场”,花衬衫敞着领口,
露出脖子上粗粗的金链子——那链子是镀金的,戴了没几天就开始掉漆,露出里面的黄铜色,
他却总故意蹭得锃亮。头发染成耀眼的金黄色,发胶抹得能粘住苍蝇,
跟小枫毕业照里那个男孩一模一样。他坐下来就把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往桌上一拍,
手机壳上镶着水钻,闪得人眼睛疼,其实那手机是他花两千块买的翻新机,电池都不耐用,
半天就要充一次电。“叔,我爸在P城开了三家公司,市中心好几套房子,都是大平层。
”他夹菜时故意露出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表盘在灯光下闪得人眼晕,可只要仔细看,
就能发现表盘边缘有明显的划痕,表带的金属也有些发黑,根本不是真货,是高仿的。
“等我跟小枫结婚,我让我爸给你在省城买套大平层,再给你配辆奔驰,别再跑那破运输了,
丢我们穆家的人。”他说着就开始吹嘘自己的“能耐”,
说自己在P城的酒吧里“一呼百应”,说自己随便跟朋友合伙做个生意就赚几十万,
可话里话外全是漏洞。叶养志问他做什么生意,他支支吾吾地说“进出口贸易”,
再问具体做什么产品,他就开始转移话题,端起酒杯跟叶养志碰杯:“叔,喝酒喝酒,
咱们不说这些扫兴的,我对小枫好就行。”他碰杯的时候故意用力,
把叶养志的酒杯都撞歪了,酒洒了出来,滴在叶养志的西装上,他却像没看见一样,
继续唾沫横飞地吹嘘。其实穆斌压根没工作,每天就靠着穆念云从顾家骗来的钱混日子,
白天在网吧打游戏,晚上去酒吧泡着。他知道自己是领养的,是穆念云从堂哥那里抱来的,
也知道穆念云没什么真本事,就是个靠着顾家生活的上门女婿,所以他想着早点抓住小枫,
把她当成长期饭票。他摸清了小枫的心思——虚荣、想过好日子,不想跟父亲一样过苦日子,
就故意装出富二代的样子,每天给她发一些网上盗来的豪车、豪宅照片,
说“这是我家的车库”“这是我爸给我买的婚房”。小枫信以为真,对他死心塌地,
还主动帮他在叶养志面前说好话,把穆斌夸得天花乱坠。叶养志的筷子顿了顿,
他虽然没见过真的劳力士,但以前给县长开车时,见过县长戴的真表,质感完全不一样。
饭吃到一半,穆斌出去接电话,叶养志正好去洗手间,在走廊的拐角处,
听见穆斌对着电话吼:“那老东西就是个开货车的,穷得叮当响!等我把他女儿哄到手,
他那点棺材本还不是我的?上次我跟小枫说我要创业,
他不就主动提出来要给我凑启动资金吗?傻得很!”“放心,我已经跟小枫吹了,
说我爸在市中心有套学区房,等结婚就写她名字,到时候把那老东西的钱骗过来,
咱们就能换辆好车了,再也不用开那辆破二手车了!”叶养志的血一下子冲到头顶,
脑袋“嗡嗡”作响,他攥着拳头站在原地,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来都没知觉,
走廊里的灯光晃得他眼睛疼。他不知道,这都是穆斌和江枫商量好的计策。
江枫早就告诉穆斌,叶养志“疼女儿,好拿捏,只要说为了小枫好,他什么都肯给”,
让他用“结婚买房”“创业”当借口,榨取叶养志的积蓄。江枫还跟穆斌说:“等拿到钱,
咱们就把小枫甩了,反正她也没什么用了,到时候再找个有钱的主。”穆斌觉得这个主意好,
就开始按计划行事,每次跟小枫约会,都有意无意地提“创业缺资金”“买房差首付”,
把小枫哄得团团转,让她去跟叶养志要钱。江枫则在背后煽风点火,
跟小枫说“男人创业需要支持”“有房子才有安全感”,把叶养志的钱当成了囊中之物。
他把这话原原本本告诉小枫,本以为女儿会醒悟,没想到小枫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跳起来跟他吵:“爸你是不是有病?穆斌怎么可能骗我?他是真心对我好!上次我感冒,
他特意开车去医院给我买退烧药,来回跑了几十公里,你什么时候对我这么上心过?
”“你就是见不得我好!你一辈子没出息,也不想让我嫁个好人家!
”“他比你有思想、有本事,懂浪漫懂生活,会给我买花买礼物,你除了开货车还会干什么?
你懂什么叫爱情吗?”小枫越说越激动,把桌上的碗都推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汤汁溅到了叶养志的西装上。叶养志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好心提醒,
换来的却是女儿这样的指责。他张了张嘴,想反驳,
说“我为了你凌晨四点去卸猪”“我为了你雪天翻车还想着给你打生活费”,
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一样,说不出话来。那天的争吵掀翻了屋顶,
小枫把他刚给她买的笔记本电脑摔在地上,屏幕裂成蛛网。“我再也不要认你这个爸!
”她摔门而去,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和十八年前江枫离开时一模一样,清脆又刺耳,
扎得他心口发疼。叶养志蹲在满地碎片里,手里还攥着刚从银行取的两千块生活费,
那是他跑了两趟长途挣来的,指节捏得发白,眼泪砸在碎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他看着地上的碎片,想起自己攒钱买电脑时,老板问他“买这么好的电脑给谁用”,
他笑着说“给我闺女,她上大学用”,现在却成了这个样子。其实,小枫和江枫的联系,
是从她上高中二年级开始的。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小枫在学校门口的超市买零食,
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号码归属地是P城,电话那头的声音温柔又熟悉,
带着刻意装出来的哽咽:“小枫,我是妈妈。”小枫愣了一下,手里的薯片掉在地上,
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她从小到大,无数次在梦里喊着“妈妈”,可江枫从来没出现过,
现在突然听到这个声音,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江枫在电话里哭着说自己这些年有多想念她,有多后悔当初离开,说自己在P城过得很好,
开了家“大公司”,赚了很多钱,都是为了给她挣一个更好的未来。“妈妈当年走的时候,
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吃了好多苦才打拼到今天,就是不想让你跟着我受委屈。
”江枫的声音哽咽,说得情真意切,每一句话都戳中小枫的软肋,小枫完全信了。从那以后,
母女俩就开始偷偷联系,江枫还特意给小枫买了个新手机,让她专门用来跟自己联系,
不许告诉叶养志,说“这是我们母女俩的小秘密”。江枫这么做,
根本不是因为“想念女儿”,而是因为她听说小枫长得越来越漂亮,又考上了重点高中,
将来很有可能嫁个好人家,觉得小枫是个“好筹码”。她知道穆念云在顾家的地位不稳,
顾家的财产都掌握在老太太手里,穆念云根本捞不到什么好处,就想着把小枫嫁进有钱人家,
自己也能跟着沾光。后来她认识了穆斌,知道他是穆念云的“儿子”,虽然是领养的,
但好歹挂着“穆家”的名头,就故意撮合两人,还跟穆念云说:“小枫她爸虽然没本事,
但老宅子迟早要拆迁,到时候拆迁款都是小枫的,咱们也算捞到一笔。”穆念云觉得划算,
就跟江枫一起撮合这门亲事,两人各怀鬼胎,把小枫当成了交易的工具。
江枫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给小枫寄东西,名牌包、护肤品、最新款的手机,
都是叶养志从来不会给她买的。可这些东西大多是高仿的,
比如那个号称“一万多”的LV包,其实是她在P城批发市场花两百块买的假货,
logo都印歪了,她却跟小枫说“是托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差点被海关扣下”。
她还会给小枫打钱,每次不多,就两三百,却特意说是“公司分红的零头”,
告诉她“女孩子要富养,不能让人看不起,钱不够就跟妈说”。
有一次小枫说想买一套护肤品,江枫立刻给她转了五百块,还说“女孩子就要用好的,
不然皮肤会变差”,可她不知道,那五百块,是叶养志帮人卸了一周货挣来的。同时,
她也在潜移默化地给小枫灌输思想,每次打电话都要贬低叶养志:“你爸那个人,太老实,
没本事,一辈子只能困在那个小县城里,跟着他你永远没出息。你看他开那破货车,
身上全是汗味,多丢人。”“妈妈当年离开你,就是不想让你跟着他过苦日子,
你看你现在穿的、用的,都是妈妈给你的,你爸能给你吗?他连一件名牌衣服都给你买不起。
”“穆斌家条件好,他爸是大老板,你跟着他,就能住大房子、开豪车,不用像你爸那样,
一辈子风吹日晒开货车,连个安稳日子都没有。”她还故意歪曲事实,
说叶养志“藏私房钱”“不想给你花”,把叶养志说得一文不值,
让小枫越来越嫌弃自己的父亲。有一次小枫跟叶养志吵架,
因为叶养志没给她买最新款的手机,挂了电话就跟江枫哭诉,江枫立刻说:“你看,
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不爱你,心里根本没有你。你别理他,以后跟妈妈过,
妈妈给你最好的。”她还特意开车去学校接小枫,带她去P城的高档商场逛街,
让她试穿几千块的衣服,小枫试得不亦乐乎,可在结账的时候,
江枫却突然说“钱包忘带了”,一脸抱歉地说“下次再给你买”,
最后只给她买了件几百块的高仿货,还说“这件跟刚才那件是同款,材质一样,
别人看不出来”。小枫被她哄得团团转,真的以为江枫是忘了带钱包,
还反过来安慰江枫:“妈没事,这件也很好看。”越来越觉得江枫“疼她”,
越来越嫌弃叶养志。起初小枫还有些犹豫,毕竟是父亲一手把她养大的,
她还记得小时候父亲背着她去看病,记得父亲为了给她买鞋去搬西瓜,
可江枫的糖衣炮弹太有诱惑力,加上青春期的叛逆和对“好日子”的向往,
她渐渐开始认同江枫的话。她觉得父亲每天穿着沾满汗味的衣服,开着破旧的货车,
确实丢人;觉得父亲省吃俭用,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是没本事的表现;觉得父亲不懂浪漫,不会说好听的话,不如穆斌那样会哄她开心,
会给她买花、说情话。她开始在同学面前刻意隐瞒自己的父亲是开货车的,
说自己的父亲“在外地做生意”,把江枫当成了自己的“骄傲”。上了大学以后,
小枫更是彻底倒向了江枫。她把江枫给她的名牌包背在身上,
在同学面前炫耀这是“我妈从国外寄来的”;她拿着江枫给的钱,出入高档餐厅,
和穆斌约会;她开始嫌弃父亲寄来的生活费太少,嫌弃父亲给她买的衣服不够时尚,
嫌弃父亲每次打电话都只会说“注意身体”“好好学习”,没有一点新鲜事。
有一次叶养志去P城拉货,特意绕到P大想看看女儿,给她带了家里腌的咸菜和晒干的腊肉,
都是小枫以前爱吃的。他提前给小枫发了微信,却没收到回复,就只能在女生宿舍楼下等。
夏天的太阳毒辣,他站在树荫下,汗流浃背,手里的腊肉用保鲜袋包了好几层,还是怕坏了。
他等了两个多小时,才看到小枫和穆斌手牵手走过来,两人有说有笑,
小枫的手里还拎着个名牌购物袋。小枫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下意识地往穆斌身后躲了躲,像是怕被他“玷污”了自己的形象。“爸,你怎么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