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坐在医院冰凉的塑料椅上,看着医生那张仿佛用尺子量出来的、毫无波澜的脸。
医生的嘴在一张一合,吐出一些音节,那些音节组合在一起,像一把生锈的钝刀,
开始缓慢地切割他认知里的世界。
“……胃窦腺癌……晚期……淋巴结广泛转移……肝部疑似有阴影……”每一个词都认识,
连在一起却成了无法理解的咒语。诊室里窗户紧闭,消毒水的味道无孔不入,
浓烈得几乎实质化,糊住了他的口鼻,让他产生一种溺水的窒息感。墙壁白得刺眼,
医生白大褂的轮廓边缘似乎也模糊了,融化在这片令人晕眩的白光里。“目前的情况,
手术意义不大。可以考虑化疗联合靶向治疗,目的是控制病情发展,延长生存期,
提高生活质量……”医生的声音平稳得像在念一份与己无关的报告,“当然,
具体方案需要家属过来,详细沟通一下。”“生存期……是多久?”林默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干涩,遥远,不像他自己的。医生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桌上的CT片袋子上,
那里装着林默身体内部的、充满叛徒的影像。“这个……个体差异很大。积极治疗的话,
中位生存期大概……八到十二个月。如果不治疗,可能只有三到五个月。”八到十二个月。
三到五个月。时间突然被赋予了全新的、残酷的度量衡。
不再是女儿一次期末考到下一次的距离,不是一次项目攻坚的周期,
也不是和妻子计划中那场迟迟未行的旅行的准备时间。
它变成了一串冰冷、短促、正在倒计时的数字。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接过那一叠检查报告和诊断书的。纸张很轻,攥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像攥着他剩余全部生命的重量。他扶着墙,慢慢走出诊室,走廊里人来人往,
有搀扶着的老人,有哭泣的妇女,有面无表情匆匆而过的白大褂。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悲欢里,无人留意他这个刚刚被宣判了死刑的人。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初夏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落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
反射出扭曲变形的人影。外面街道上车水马龙,喧嚣声隔着玻璃传进来,显得极不真实。
一个鲜活的世界正在窗外正常运转,而他的世界,在几分钟内,已经崩塌成了一片废墟。
他需要抓住点什么。第一个念头,是打电话给王楠。她是他的妻子,
是他十八年婚姻的另一半,是女儿的母亲。在这种时刻,本能驱使他去寻找最亲密的人,
去汲取一点支撑,或者,仅仅是分担这份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惧。他掏出手机,屏幕解锁,
指尖在“老婆”那个联系人上悬停了几秒,然后按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胃部那个被影像标记出的阴影,此刻仿佛有了确切的形状和质感,像一块不断吸水的海绵,
在他体内膨胀,下坠,带来隐痛。电话终于通了。
那边先是一阵巨大的、混杂的声浪涌来——激昂的音乐,鼎沸的人声,
主持人的串词通过扩音器变得有些失真。是赛场的声音。林默想起来了,
今天是女儿林璐市级钢琴比赛决赛的日子,地点在市音乐厅。“喂?林默?
”王楠的声音夹杂在喧嚣里,带着明显的急促和不耐,“什么事?快说,璐璐马上要上场了!
”背景音里,隐约传来主持人报幕的声音,下一个就是林璐。林默深吸了一口气,
试图把那股带着消毒水味的冰冷空气压进肺里,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王楠,
”他叫了她的全名,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无法亲昵,
“我刚从医院出来……”“检查结果怎么样?没什么大事吧?”王楠打断他,
语气更像是敷衍的流程询问,她的注意力显然在另一边。“医生说是……胃癌。
”林默顿了顿,那个词吐出来异常艰难,“晚期。”电话那头有瞬间的空白,
只有赛场的噪音填充着。然后,王楠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被触怒的焦躁和不相信:“林默!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女儿比赛马上开始了!直播着呢!你别在这儿添乱行不行!
”不是担忧,不是震惊,不是任何他预想中妻子该有的反应。是断然的否定,是责怪,
是嫌他不懂事,在关键时刻“添乱”。“是真的……”他喉咙发紧,胃里的隐痛似乎加剧了,
像有只手在里面攥了一把,“医生让家属过来……”“行了行了!
有什么事等璐璐比完赛再说!天大的事也往后放!我挂了!
”“嘟—嘟—嘟—”忙音干脆利落地响起,像一把小锤,给了他最后一击,
把他所有未出口的话,连同那份沉甸甸的诊断书,一起砸回了他的胸腔里,闷得他喘不过气。
添乱。原来他生命可能终结的消息,属于“乱”的范畴,是需要为女儿的比赛让路的。
他维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在窗户边站了很久,直到举着手机的手臂开始发酸发麻。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冷。
他慢慢收起手机,把那一叠诊断报告胡乱塞进随身带的旧公文包里,拉上拉链,
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可怕的事实暂时封存。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怎么上的公交车,
又是怎么回到那个熟悉的小区的。一路上,车厢的摇晃,行人的交谈,街边的店铺,
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胃里的那块阴影一直在提醒他它的存在,
伴随着一阵阵绵密而深刻的绞痛。家门紧闭着。他用钥匙打开门,
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香薰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家里很安静,整洁得过分,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昨天他给璐璐削苹果的水果刀。一切都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样,
却又完全不同了。他换了鞋,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沙发边,颓然坐倒。
身体的重量陷进柔软的沙发垫里,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他需要一点声音,
一点来自外部世界、能证明他还活着、世界还在运转的声音。他摸索到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屏幕亮起,正好是市电视台的直播频道。金碧辉煌的音乐厅,座无虚席。舞台上灯光聚焦,
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儿林璐正坐在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前,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
手指在琴键上飞舞。德彪西的《月光》从那昂贵的音响设备里流淌出来,清澈,宁静,
带着梦幻般的忧伤,与林默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形成了尖锐的反差。
他怔怔地看着屏幕里的女儿。她那么专注,那么美好,像一枚刚刚绽开的花蕾,
未来有无限可能。而她的父亲,却已经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终点线。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腔,视线瞬间模糊了。一曲终了,掌声雷动。主持人走上台,
用激动人心的语调宣布获奖名单。当念到“金奖——林璐”时,镜头立刻对准了女儿特写。
她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激动、如释重负的灿烂笑容,站起身,向台下鞠躬,
然后快步走到舞台中央,接过了那座沉甸甸的、金色的奖杯。她走到立麦前,微微喘息着,
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她开始发表获奖感言,感谢评委,感谢指导老师,
感谢一起参赛的同学。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特有的甜润。然后,她停顿了一下,
目光投向观众席,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柔和而深情。“最后,
我最想感谢的,是我的爸爸妈妈。”她清晰地说道,“谢谢你们一直以来的培养和支持,
没有你们,就没有我的今天。我爱你们!”掌声再次如潮水般涌起。
导播的镜头非常“懂事”地立刻扫向台下,寻找着“爸爸妈妈”的身影。
林默的心脏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疯狂地抽搐起来。
画面里,他的妻子王楠,穿着一身优雅的宝蓝色连衣裙,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
脸上洋溢着无比自豪、无比满足的笑容。她正在鼓掌,用力地鼓掌。而她的旁边,
坐着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男人,不是他林默。那个男人的侧脸,林默有些模糊的印象。
很多年前,在王楠还留着长发、喜欢穿裙子的年纪,
她的皮夹里曾有一张她和这个男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他们年轻,笑得无所顾忌。王楠说过,
那是她的初恋,赵峰,后来出国了。几年前,林默似乎在一次家长会上远远瞥见过他一次,
听说他回国发展了。这还不是全部。镜头在那一片区域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
长到让林默足以看清每一个细节。王楠的手,和那个赵峰的手,在并排座椅之间的阴影下,
不是随意地放着,也不是礼貌性地靠近,而是十指紧密地、亲昵地交扣在一起。
那是一种充满了占有欲和亲密感的姿态,绝非普通朋友,甚至超越了老同学久别重逢的界限。
赵峰微微侧过头,对着王楠低语了一句什么,王楠便笑得更深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林默很久未曾见过的、属于少女般的娇羞和光彩。电视里,
掌声、音乐声、主持人的祝贺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欢乐的海洋。女儿在台上捧着奖杯,
光芒万丈;妻子在台下,与初恋情人十指相扣,容光焕发。多么和谐,多么圆满的一幕。
只有他,林默,这个名义上的父亲和丈夫,被隔绝在这幅美满画面之外,
独自坐在昏暗的客厅里,怀里揣着一份胃癌晚期的诊断书,像一个多余的、被遗忘的注脚。
“嗬……”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音节,像哭,又像笑。胃里翻江倒海,
一阵剧烈的痉挛让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弯着腰,冲向旁边的卫生间,
对着马桶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涩的胆汁被强行挤压出来,
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食道。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他扶着冰冷的瓷砖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身体因为脱力和剧烈的生理反应而微微颤抖。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扭曲的、挂着泪痕和水渍的脸。这就是他吗?
这个狼狈的、濒死的、被背叛的男人?不知道在冰冷的地砖上坐了多久,
直到那股剧烈的恶心感稍稍平息,只剩下胃部持续不断的、沉闷的绞痛。他挣扎着爬起来,
用冷水冲了把脸,水流**着他麻木的神经。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
像两个被掏空的窟窿。外面传来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清脆的“咔哒”声,
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门开了,热闹的人声先涌了进来。“哎呀,总算到家了!
今天可累坏我了,不过真是值了!我们家的大功臣回来啦!
”王楠的声音透着卸下重担后的轻快和洋溢的喜悦,和电话里那个不耐烦的女人判若两人。
“妈,爸呢?爸没看直播吗?”璐璐的声音带着比赛后的兴奋和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雀跃。
林默从卫生间走出来,没有开客厅的大灯,就站在客厅与玄关交接的阴影里。
王楠打开玄关和客厅的灯,骤然而至的光明让林默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她看到他,
脸上灿烂的笑容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像流畅播放的影片卡了一帧,
随即又无比自然地重新扬起,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甚至有些夸张的熟稔。“哟,在家啊?
还以为你生闷气出去了呢。”她一边弯腰换鞋,一边用那种轻快的语调说着,
绝口不提几个小时前那通电话,“今天璐璐表现得太棒了!你是没看到现场,
掌声那叫一个热烈!评委点评都说她情感把握得特别好!”她像是在对林默说,
又像是在对刚进门的女儿炫耀,更像是在对自己复述那份荣光。
璐璐已经踢掉了脚上的小皮鞋,穿着袜子就跑到他面前,
献宝似的高高举起那座金色的、造型优雅的奖杯,奖杯在灯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爸!
你看!金奖!真的是金奖!”女儿的笑容纯粹而明亮,不掺任何杂质,
充满了毫无保留的喜悦和对父亲分享的渴望。林默的目光落在那座奖杯上。金光闪闪,
雕刻着胜利的图案。它代表着女儿多年的努力,妻子的辛劳陪伴,
也代表着这个家庭表面上的成功和圆满。可此刻,这光芒却像无数根细小的针,
扎进他的瞳孔,刺得他眼睛生疼,连带着整个头颅都开始隐隐作痛。他想扯动嘴角,
想露出一个哪怕只是象征性的、鼓励的笑容,脸部的肌肉却僵硬得像被冻住了一样,
不受控制。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面皮在微微抽搐。“嗯,看到了,很棒。
”他终于发出了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过木头,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只有一片死寂的疲惫。“爸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
”璐璐察觉到他情绪的异常和脸色的不对劲,凑近了些,带着少女特有的敏感和担忧,
小手甚至试探性地伸过来,想摸摸他的额头。那只温热的小手即将触碰到他冰凉皮肤的瞬间,
王楠快步走了过来,一把揽住女儿的肩膀,不着痕迹地把她从林默身边带开了一点距离。
“你爸能有什么不舒服,”王楠打断道,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眼神却飞快地扫了林默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一种急于维持表面和平的焦躁,“估计是看你拿了大奖,太高兴了,还没缓过神呢。是吧,
老林?”她最后那句问话,尾音上扬,带着明显的暗示和逼迫。林默没有回应她的目光,
也没有接话。他的视线落在王楠揽着女儿的那只手上,
手腕上戴着一块崭新的、表盘镶钻的卡地亚蓝气球手表。那不是他买的。
他记得上个月她过生日时,他送的一条几千块的珍珠项链,她当时只是淡淡说了声谢谢,
就收进了首饰盒,再没见她戴过。“行了,别愣着了,”王楠见他不说话,
便自顾自地安排起来,语气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点指挥性的流畅,
“我们璐璐累了一天了,赶紧弄点吃的。哦,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语气变得更加自然,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感激,“今晚赵叔叔,就是妈妈以前的老同学,
赵峰,你也见过的,记得吗?他也来现场给璐璐加油了,还请我们吃了顿很好的庆功宴呢。
人家可是特意推了重要工作来的,一直夸璐璐有天赋,随我。”赵峰。庆功宴。十指相扣。
这几个词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林默的耳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