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株快枯死的梅树精,来报恩。五百年前大雪天,一个赶考书生用自己血研墨,
写了篇祭文烧给我取暖。现在我找到他转世——迂腐穷书生陈默。五年了,
我给他洗衣做饭挡债主,他总骂:“妖物!离我远点!”这天他欠了赌债,
竟让我陪张员外喝酒。我笑着饮下那杯酒时,天上金光罩下。
他红着眼摔碎酒杯:“你竟敢走?”我指着他手被碎片割出的血:“凡人的情,像这血,
又烫又疼人。”——就像当年,你用血写的那篇救命的祭文。五百年前那场雪,
差点要了阿灼的命。她那时还不是阿灼,只是一株生在荒山野径旁的老梅树。
苦熬了不知多少寒冬,那年的风雪却格外暴虐,像无数冰冷的刀子,刮得她枝干**,
最后一点活气儿都快被冻僵抽干了。茫茫雪地里,远远晃来个人影。
是个背着旧书箱的年轻书生,单薄的青衫在风雪里飘摇,随时要被吞没似的。他走到梅树旁,
忽然停住了,瞧着那枯枝败叶,竟叹了口气。“草木亦知寒啊……”他喃喃自语。
书生放下书箱,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原地踟蹰片刻。突然,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猛地将食指塞进嘴里,狠狠一咬!鲜红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他疼得哆嗦了一下,
却飞快地蘸着那温热的血,在随身携带的一张黄麻纸上写了起来。寒风几乎要把纸吹走,
他用身体挡着,血字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刺目。写罢,他掏出火折子,
费力地点燃了那张浸透他鲜血的祭文。小小的火苗舔舐着纸页,发出微弱的噼啪声,
一股奇异的暖意,竟随着那缕青烟,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阿灼枯朽的树根里。那点暖,
是她冰封世界里唯一的活路。她贪婪地汲取着,挺过了那个要命的冬天。
书生拢了拢单薄的衣衫,咳嗽着,背起书箱,又踉跄地走进了漫天风雪里,再也没回来。
阿灼后来才知道,那书生没撑到京城,冻死在了半路。五百年后,阿灼成了精,修出了人形。
她给自己起了名字,叫阿灼。灼,是那血火带来的暖,也是她心头不灭的念想。
她踏遍千山万水,循着那点微弱的因果气息,终于在南方一个小镇,找到了书生的转世。
他叫陈默,还是个书生,住在一间四处漏风的破屋里。阿灼找到他时,
他正狼狈地被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揪着衣领按在斑驳的土墙上。“姓陈的!
欠王老爷的钱到底什么时候还?真当爷几个的拳头是面团捏的?
”其中一个刀疤脸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惨白的脸上。陈默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嘴唇哆嗦着:“宽限…再宽限几日…小生…小生定当…”“呸!”另一个汉子啐了一口,
“穷酸!给老子打!”拳头眼看就要落下,阿灼一步上前,
纤细的手臂竟稳稳架住了那粗壮的胳膊。她指尖微不可察地一弹,那汉子只觉得手腕一麻,
哎哟一声就松了手。“他欠多少?”阿灼的声音清清冷冷,像山涧的溪水。刀疤脸一愣,
上下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穿着素净粗布衣裙却掩不住姿容的女子,嗤笑道:“哟?
相好的?连本带利,十五两!你替他还?”阿灼没说话,手往袖中一探,再伸出时,
掌心已躺着几块碎银并几串铜钱,不多不少,正好十五两。
她把钱往刀疤脸手里一塞:“清了。滚。”两个讨债的掂量着银子,又狐疑地看看阿灼,
终究是骂骂咧咧地走了。陈默瘫软地顺着墙滑坐到地上,惊魂未定,喘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看向阿灼的眼神里却没有感激,只有惊惧和一种刻板的嫌恶。“你…你是何人?
方才…方才你使的什么妖法?”他指着阿灼,手指都在抖,“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圣人言,
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你这妖物,速速离去!休得玷污小生清誉!”他挣扎着想站起来,
却腿软得又跌坐回去,只能用那双满是迂腐气又带着怯懦的眼睛死死瞪着阿灼,
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阿灼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张与记忆中那风雪里咬指写祭文的书生有几分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脸。
五百年前那点血的暖意,似乎隔着轮回都还能感觉到一丝余温。她没理会他的斥骂,
转身走进那间比冰窖好不了多少的破屋,挽起袖子,开始收拾满地狼藉。这一待,
便是整整五年。五年,阿灼就像这破屋里一个无声的影子。清晨,天蒙蒙亮,
灶膛里的火就燃起来了,锅里熬着稀薄的米粥。陈默那些洗得发白、打了无数补丁的长衫,
总是被她浆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漏风的窗户纸破了,
第二天准会被新的桑皮纸糊好。米缸空了,第二天又会悄然装满。陈默呢?他依旧读书,
摇头晃脑地念着圣贤文章,做着科举入仕、光耀门楣的大梦。只是书读得越多,
他骨子里的清高和迂腐就越发变本加厉。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阿灼带来的一切,
却始终视她为异类、为耻辱。“妖物!说了多少次!男女授受不亲!
你怎能随意进出我的书房?成何体统!”陈默常常会猛地拍响那张摇摇欲坠的书桌,
脸因愤怒和一种莫名的羞耻感而涨得通红,唾沫横飞地引经据典,“圣人云,饿死事小,
失节事大!你日日在此,叫街坊邻里如何看我?我陈默的清名,岂容你这等妖邪玷污!
”有时他读书不顺,或者在外面受了窝囊气,无处发泄,阿灼就成了现成的靶子。
一个空陶碗,一只破砚台,甚至一卷书,都会劈头盖脸地朝她砸过去。“滚!给我滚出去!
看见你就晦气!”他嘶吼着,像头困兽。阿灼总是沉默。碗砸过来,她微微侧身,
那碗便擦着她的衣角飞过,在墙角摔得粉碎。砚台飞来,她抬手轻轻一拂,
那沉重的砚台便像被无形的手托住,轻巧地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墨汁都没溅出来一滴。
然后,她会走过去,默默地清扫碎片,擦净污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她的眼神始终是静的,深潭一样,映不出陈默半分歇斯底里的倒影。陈默最恨她这种平静。
这让他感觉自己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圣人道理”,都像拳头砸进了棉花里,软弱无力,
更显出自己的不堪。有时砸完东西,对上阿灼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他心头会莫名地一虚,
随即又被更大的恼羞成怒淹没,骂得更难听。小镇的角落,日子像一潭浑浊的死水,
缓慢而沉闷地流淌。直到那个闷热的黄昏,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开了这潭死水。
陈默回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他没像往常一样直接钻进他那间当作书房的破厢房,
而是佝偻着背,在堂屋里来回踱步,脚下像踩着烧红的炭。他的长衫下摆沾着泥点,
脸色比纸还白,眼神慌乱地飘忽着,时不时偷偷瞟一眼正在灶台边安静淘米的阿灼。
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声响,成了这压抑空间里唯一的动静。终于,
陈默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停住脚步,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吞咽声。他搓着汗湿的手,
不敢看阿灼,声音低得像蚊蚋:“阿灼……”阿灼没回头,继续将淘米水倒掉,
清亮的水声哗啦一下。陈默被这水声惊得一哆嗦,鼓足了全身的勇气,语速飞快,
的急促:“张…张员外…他…他今日请我去他府上…吃了…吃了盏茶…”阿灼的动作顿住了。
她直起身,湿漉漉的手在粗布围裙上擦了擦,转过身,平静地看着陈默。那目光清澈,
仿佛能穿透他所有拙劣的掩饰。陈默在她平静的注视下,额角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眼神躲闪得更厉害,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
…他说…听说我家里…有个…有个非同寻常的…的…女子…”他艰难地吐出“女子”两个字,
仿佛烫嘴。“他说…想…想见见你…”陈默猛地抬起头,
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哀求的表情,“就…就去坐坐!喝杯水酒!真的!
就一会儿!他…他亲口答应了!只要你去露个面,
他…他就帮我把欠赌坊的那三十两…窟窿填上!阿灼!三十两啊!那是要命的阎王债!
”他越说越激动,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往前踉跄一步,想抓住阿灼的手臂,
声音带着哭腔:“帮帮我!就这一次!最后一次!我保证!只要过了这关,
我…我一定发奋苦读!来日高中,定…定不负你!”阿灼在他手碰到自己衣袖前,
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陈默的手抓了个空,僵在半空,脸上那点哀求瞬间凝固,
继而扭曲成一种被冒犯的羞恼。“你…”他刚想发作,撞上阿灼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所有的话又堵在了喉咙里。那眼神太静了,静得让他心头发慌,
仿佛自己所有龌龊的心思都被照得清清楚楚。阿灼的目光掠过他惨白扭曲的脸,
看向屋外沉沉的暮色。许久,她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绪,只轻轻应了一个字:“好。
”张府的气派,与陈默那间破屋有着云泥之别。朱漆大门,高耸的院墙,
门口蹲着的石狮子都透着财大气粗的傲慢。厅堂里灯火通明,照得如同白昼。
楠木桌椅光可鉴人,摆满了阿灼从未见过的精致菜肴,香气浓郁得有些腻人。
张员外坐在主位,是个五十开外的胖子,面团似的脸上泛着油光,
一双细长的眼睛像藏在肉褶里的刀子,从阿灼一进门,就黏在她身上,上上下下,
毫不掩饰地打量,那目光带着粘稠的、令人作呕的贪婪和估量。陈默被安排坐在下首,
局促不安,双手紧紧攥着膝盖上的袍子,头垂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完全不敢看阿灼一眼。“哎呀,陈相公,你这位…咳,远房表妹?”张员外拖着长腔,
皮笑肉不笑地开口,眼睛却直勾勾盯着阿灼,“果真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啊!好!
好得很!”他肥胖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旁边侍立的伶俐小厮立刻捧上一个托盘,
上面放着一个赤金打造的酒杯,小巧玲珑,杯壁上錾刻着繁复的缠枝花纹。
小厮将金杯放在阿灼面前,又从一只温着的玉壶里,倾倒出琥珀色的、香气扑鼻的液体。
“来,小娘子,”张员外端起自己面前同样的一杯酒,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初次见面,薄酒一杯,不成敬意。赏个脸,咱们…干了?”他刻意加重了“干”字,
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淫邪的光,像毒蛇吐信。那酒液在璀璨的灯火下晃动着,
折射出诱人的光泽。一股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腥甜气息,混杂在浓郁的酒香里,
飘入阿灼的鼻端。是血的味道。陈默的血。一丝极其微弱、带着恐惧和献祭意味的凡人血气,
融在了这杯酒里。阿灼的目光终于动了。她缓缓抬起眼,没有看张员外,
而是看向斜对面的陈默。陈默浑身一颤,像被针扎了。他终于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