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在早晨七点准时响起。并不是那种尖锐的蜂鸣,而是林安特意设置的舒缓流水声,但此刻听在他耳朵里,却像是某种从深海远处传来的低频震动,沉闷、遥远,带着一种令人耳膜发胀的压迫感。
林安睁开眼。
天花板是灰白色的,角落里有一块因为楼上渗水而留下的淡黄色水渍,形状像一只被压扁的水母。他盯着那只“水母”看了很久,试图分辨出现在究竟是现实,还是另一个更漫长的梦境。
身体很重。这是每天醒来后的第一个感觉。并不是那种剧烈运动后的酸痛,而是一种灌了铅似的沉重。被子不再是保暖的织物,而是一张湿漉漉的渔网,紧紧地缠绕着他的四肢,将他死死地按在床垫上。
他在脑海里预演了一遍起床的动作:掀开被子,坐起来,穿拖鞋。这三个简单的步骤在意识里仿佛变成了攀登珠峰般的宏大工程。
“起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很轻,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死水,连涟漪都没有激起。
十分钟后,他终于把自己从床上“剥离”下来。
洗手间里的镜子诚实地映照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二十七岁,黑眼圈像两道抹不去的炭痕,眼神涣散得聚不起焦距。林安机械地挤出牙膏,塞进嘴里。薄荷味的牙膏在舌尖炸开,但他感觉不到那种通常意义上的清凉,只觉得舌苔发苦,像是嚼着一块干硬的粉笔。
刷牙,洗脸,刮胡子。
每一个动作都是肌肉记忆在代劳。他的灵魂仿佛飘浮在洗手间的天花板上,冷冷地俯视着这个名为“林安”的躯壳在做着人类该做的事情。
地铁站永远是这个城市最拥挤的血管。
早高峰的人流像沙丁鱼群一样涌入地下。林安混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向前。周围充斥着各种声音:耳机里漏出的急促鼓点、两个人大声争论着昨晚的球赛、车厢关门时的刺耳警报声、甚至还有某个人早餐袋子里肉包散发出的葱油味。
这些声音和气味本该是鲜活的、充满烟火气的。但在林安的感知里,它们统统被一层厚厚的、看不见的玻璃隔绝在外。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加上了一层劣质的降噪滤镜。
他能看到那两个争论球赛的人嘴巴张合,唾沫星子飞溅,面部肌肉因为兴奋而扭曲,但他听进去的声音却是嗡嗡的,像是隔着厚重的水体听岸上的人喊叫。
这就是他最近一年的常态——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鱼缸里。
他是那个穿着生锈潜水服的潜水员,在这个名为“正常生活”的巨大鱼缸底部缓慢行走。水压让他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调动全身的力气。而鱼缸外面的人,那些正常的、快乐的、焦虑的、鲜活的人们,正隔着玻璃,匆匆路过他的世界。
地铁突然急刹车。
惯性让林安猛地撞向旁边的扶手。疼痛从肩膀传来,这突如其来的痛感让他稍稍回过神。
“找死啊!不扶好!”旁边一个中年男人被林安踩了一脚,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林安迟钝地转过头,看着男人愤怒涨红的脸。如果是以前的林安,或许会愧疚,或许会反驳。但现在的他,只是动了动嘴唇,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
那种愤怒对他来说太耀眼了。他甚至有点羡慕这个男人,至少他还有力气愤怒。
公司位于CBD的一栋写字楼里。大面积的落地窗,冷气充足,永远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香气。
作为一名平面设计师,林安的工作是创造“美”。
“林安,这个海报的配色是不是太灰了?”设计总监站在他的工位旁,手指敲击着屏幕,“甲方要的是那种‘爆裂的喜悦感’,多用点高饱和度的暖色,那种一看就让人想跳舞的橙色,懂吗?”
“爆裂的喜悦感。”林安在心里默念这个词。
多么荒谬。一个连微笑都需要对着镜子练习牵动颧大肌的人,却要在这块二十七英寸的屏幕上,用RGB数值调配出“爆裂的喜悦”。
“好的,我改。”林安点头。他的声音平稳、温和,挑不出任何毛病。
这是他的面具。
抑郁症并不总是歇斯底里的哭泣。更多时候,它是一种极度的平静。为了不让周围人担心,不让自己显得是个异类,林安练就了完美的伪装。他会准时交图,会在同事讲笑话时配合地扯起嘴角,会在午餐时点一份看起来很有食欲的套餐——尽管他最后通常只吃几口就偷偷倒掉。
他在电脑上拉动色阶曲线,将那些原本沉静的灰蓝色强行替换成刺眼的亮橙和明黄。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像是一场无声的嘲讽。
“这样可以吗?”半小时后,他问。
“对!就是这个感觉!很有活力!”总监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林安看着屏幕上那张色彩斑斓、充满了虚假快乐的海报,感到一阵强烈的反胃。胃部像是有一只手在用力地拧绞,他猛地站起身,冲向洗手间。
在隔间里,他干呕了很久,除了酸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靠在隔板上,闭着眼,听着外面有人洗手、谈笑、烘干手掌的声音。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生理上的难受,以及那种深刻的、无法言说的疲惫。
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消失。就像是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轮廓越来越淡,终将融入这片刺眼的白光中,不留痕迹。
下班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小雨。
并没有带伞。林安站在写字楼的屋檐下,看着那些撑开伞匆匆钻进雨幕的人群。他不想回家。那个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床和灰白天花板的出租屋,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白色的囚笼。
但他也不想待在这里。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走向地铁站,而是转身朝反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通往老城区,听说那一带已经被划入了拆迁范围,大半的居民都已经搬走,只剩下一些不愿意离开的老人和等待结算的商铺。
雨水打在脸上,凉丝丝的。这种冰凉的触感让他觉得稍微真实了一些。
这里的路灯比CBD暗得多,昏黄的光晕在雨雾中散开,像是某种老旧的油画颜料。街道两旁的梧桐树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剩下枯枝在风中摇晃,像是无数双求救的手。
越往深处走,周围越安静。那种令他窒息的城市喧嚣终于被甩在了身后。
这里的安静不是那种死寂,而是带着一种陈旧的呼吸感。偶尔能听到谁家炒菜的滋啦声,或者远处传来的几声狗叫。
林安漫无目的地走着,皮鞋踩在积水的青石板路上,发出“嗒、嗒”的回声。
在一处拐角,他的目光被一束光吸引了。
那是一栋两层高的老式骑楼,外墙斑驳,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大部分店铺都拉下了卷帘门,上面写着大大的红色“拆”字。唯独这家店,还亮着灯。
并没有招牌,只在橱窗玻璃上用红漆写着几个隶书字:时光照相馆。
橱窗里没有摆放那些精美的艺术照,而是堆放着各种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摄影器材。有的镜头已经发霉,有的机身掉了漆,它们像是一群被遗弃的士兵,静静地陈列在满是灰尘的玻璃后。
林安停下了脚步。
并不是因为这家店有多特别,而是因为橱窗正中央,摆着一台老式的双反相机。那是一台海鸥4A,两只镜头像两只黑洞洞的眼睛,正透过玻璃,直勾勾地盯着他。
在这个充满了数码像素、4K高清、即时滤镜的时代,这台笨重的、机械的、需要手动过卷的机器,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就像他一样。
过时,沉重,无法对焦。
林安在雨中站了很久,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进脖子里,冷得让人战栗。但他没有动。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引力,仿佛那台相机里封印着某种呼唤他的磁场。
不知过了多久,店门被推开了。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风**,一个穿着灰色旧毛衣的老人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把长柄雨伞,看到站在雨里的林安时,老人愣了一下。
“年轻人,”老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老唱片机发出的摩擦声,“要进来避避雨吗?”
林安张了张嘴,想要拒绝,想要转身逃回那个灰色的安全区。但他的脚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迈过那道被雨水打湿的门槛,走进了这间充满显影药水和陈旧纸张气味的小店。
当门在他身后关上的那一刻,外面的雨声突然变得很远很远。
店里很暖和,光线是暖黄色的。林安站在门口,身上滴着水,在地板上汇成一个小水洼。他看着柜台后那台依然盯着他的双反相机,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
也许,并不是他发现了这家店。
而是这家店,或者这台相机,在这个雨夜,捕获了他这条在深海里迷路的盲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