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钟后,我准时到了一楼大厅。
大厅里已经坐了二三十个人,都穿着同款病号服,表情麻木,像一排排等着充电的机器人。
一个看起来像主任的男人站在台前,拿着麦克风。
“今天,我们迎来了一位新的家人。让我们用掌声,欢迎栋307的言非!”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断断续续,没什么力气。
我站在原地,没动。
主任看着我,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言非,上来和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我没什么好说的。”
主任的笑容僵了一下。“每一个新家人,都要和大家分享自己的故事。这是规定。”
“规定?”我看着他,“墙上贴的《园区生活守则》第十条,是‘记住,你是有病的’。第四条,是‘严禁与其他病人私下交流’。你现在让我当着所有病人的面,分享我的‘病史’。这是让我带头违反规定?”
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主任的脸色变了。
他旁边的护士长走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别捣乱。按主任说的做。”
“所以,规定是可以灵活变通的?”我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周围几个人听见,“那第三条,‘熄灯后严禁发出任何声音’,是不是也包括护士站的聊天声和嗑瓜子声?”
护士长的脸涨红了。“你胡说什么!”
“我昨晚刚来,睡得浅。”我盯着她的眼睛,“D栋三楼值班室,一晚上嗑了半斤五香瓜子,两包泡椒凤爪。用不用我帮你算算,一共制造了多少分贝的噪音?”
护士长彻底说不出话了。
台上的主任拿起麦克风,声音沉了下来。“言非,看来你的病情比诊断书上写的还要严重。我们需要对你进行一次深入的检查。”
“好啊。”我摊开手,“不过在检查之前,我能不能先问一个问题?”
“说。”
“刚才的欢迎会,现在还算数吗?”
主任皱起眉,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指了指大厅墙上的挂钟。“现在是下午三点零五分。按照园区作息表,三点是自由活动时间。你为了给我开一个所谓的欢迎会,占用了所有病人三十分钟的自由活动时间。这算不算违反了作息规定?如果算,是不是所有人都应该得到补偿?如果不算,那是不是意味着,作息表本身就是一张废纸?”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主任,你告诉我,这个园区,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墙上挂着的这些规矩的?”
整个大厅,死一样地寂静。
我看到主任握着麦克风的手,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所谓的“深入检查”,就是把我关进一间全白的小屋子。
没有窗户,只有一盏灯从天花板上直直地照下来,亮得刺眼。
我坐在一把铁椅子上,手脚都被皮带固定住了。
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昨天那个给我办入院手续的玻璃眼医生,另一个是那个被我怼到脸红的护士长。
医生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护士长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针管和药瓶。
“言非,”医生拉开我对面的椅子坐下,语气平淡,“你很喜欢挑战规则。”
“我只是喜欢逻辑。”我看着他,“你们的规则,没有逻辑。”
“哦?”他似乎来了点兴趣,“比如?”
“比如,欢迎会上发生的事。你们既要求病人遵守规则,自己又带头破坏规则。这就像一个老师告诉学生不准作弊,自己却在监守自盗。你觉得,这种老师教出来的学生,会是什么样?”
“所以,你是在帮我们纠正错误?”医生问。
“不,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管理混乱的地方,要么是管理者无能,要么是这些混乱本身,就是管理的一部分。”我看着他,“我猜,是后者。”
医生的手指在文件夹上轻轻敲了敲。“你的观察力很敏锐。但不该用在这种地方。”
他给护士长递了个眼色。
护士长走上前,从托盘里拿起一支针管,抽了半管透明的液体。
“这是镇定剂。”医生说,“能让你放松下来,更好地配合我们的治疗。”
“我不需要。”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
护士长拿着针走近我。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动不动。
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
“看着我。”我说。
她像是被吓到了,手抖了一下。
“怎么了?”医生察觉到了不对劲。
“没事。”护士长定了定神,想继续。
“你很紧张。”我继续说,“你的瞳孔在放大,呼吸频率是每分钟二十二次,比正常值高了四次。你在害怕。”
“我没有!”她反驳道,声音有点尖。
“你在害怕看着我的眼睛。”我平静地陈述,“为什么?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园区里有另一条没写在纸上的规则?”
医生站了起来,走到护士长身边,挡住了我的视线。
“够了。”
“被我说中了?”我笑了,“让我想想,这条隐藏规则会是什么……‘不要和病人对视’?尤其是像我这样‘攻击性强’的病人。因为对视,会暴露你们的情绪。一个连自己情绪都控制不好的人,怎么去‘治疗’别人?”
护士长的脸已经白了。
医生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冰冷。然后他从护士长手里拿过针管。
“你说的没错,你确实很聪明。”医生走到我面前,把针头对准我的手臂,“但聪明,在这里是种病。病,就得治。”
针尖刺进皮肤,冰凉的液体被推进血管。
我的眼皮开始变沉。
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我看到医生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园区的第一条隐藏规则:永远不要和护士对视。恭喜你,答对了。可惜,没有奖励。”
然后,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