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池里放着一叠晚饭后剩下的碗碟。陈燕打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流了出来,
冒着一点点白色的热气,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个带有花纹的白瓷碗,挤上一点洗洁精,
用海绵擦着碗的内壁。洗好的碗沾满了泡沫,她把它小心地放在水池的另一边。接着,
她又拿起了下面的一个盘子,重复刚才的动作。客厅里,她的丈夫正躺在沙发上。
一个银色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他的肚子上。电脑屏幕很亮,光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手指在触摸板上向下滑动。一阵阵声音从笔记本电脑的扬声器里传出来。
“这个男人名叫大壮……”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得飞快。紧接着是一段很响的背景音乐,
还有一个爆炸的音效。声音持续了几秒钟,又被下一个视频盖过。李燕对此已经习惯了,
她把洗好的碗放在一边,又拿起一个盘子,就在这时,放在旁边小架子上的手机响了。
一串“噔-噔噔-噔-噔-噔噔”的声音响了起来。她的放下忙碌手,关掉了水龙头,
在粉色的围裙上擦了擦,拿起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妈”,她划开屏幕,接通了电话。
“喂,妈。”“燕儿。”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很沙哑,听起来很累。“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李燕问。“……我跟你说个事。”母亲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点压抑的颤抖,
“你志远哥,没了。”李燕的大脑停顿了一下。她没有理解这句话。她问:“什么没了?
”“李志远。今天下午没的。”母亲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声音稳一点。“脑溢血。
在街上走着,人一下就倒了。送到医院,没救过来。”李燕握着手机,站在原地。
厨房里很安静。她能听到客厅里笔记本电脑的声音。李志远。堂哥。死了。49岁。
“大伯那边……你也知道的,都八十多了,人已经不行了。
”母亲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巨大的疲惫,“你看看什么时候方便,回来一趟吧。
”李燕的嘴动了动,发出一个声音:“哦。”“行,那你先有个数。我先挂了,这边乱得很。
”电话挂断了。客厅里只剩下笔记本电脑的声音。李燕握着手机,站在原地,没有立刻放下。
过了几秒,她才慢慢地把手垂了下来。手机的屏幕已经黑了。
沙发上的丈夫注意到了这边的安静。他按了一下键盘,视频暂停了。
他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一边,坐直了身体。他看着她。“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他问。
李燕慢慢地转过身。她走到沙发边,坐了下来。沙发很软,她的身体陷了进去。
“我妈打来的电话。”她说。“嗯。家里出什么事了?”“我堂哥……死了。”“李志远。
”陈燕说出这个名字。“是他啊……”丈夫想起来了,“你大伯那边的那个?”“嗯。
”陈燕点点头,“就是他。”她的脑子里开始出现一些画面。她想起堂哥李志远。
他总是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抹得油亮。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大,
手总是在空中比划。他说他要赚大钱,给老李家光宗耀祖。她想起他开的那个小饭馆。
开了几年,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了烧砖能发财的消息,着了魔似的,非要干一票大的。
他盘掉了饭馆,把全部身家都投了进去,建了个砖厂。结果,砖厂没开多久就黄了,
他又说要去南方做生意,在外跑了十多年,他回来了,人瘦了,黑了,钱也没赚到。
她想起他后来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最后几年,他就住在他父母家里。
他父亲每个月给他一点钱。他拿着那些钱,在镇上到处闲逛,和人喝茶,吹牛。
陈燕的手指动了一下。她一直不服气。她觉得他一辈子都在折腾,一件事都没做成。
她和家里的姐妹们,私下里也讨论过他。她们说他油嘴滑舌,不靠谱。丈夫伸手过来,
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人突然就没了,是挺可惜的。”丈夫说。陈燕没有说话。
她脑子里的画面又变了。那是一个很久以前的画面。她还是个小姑娘,梳着两个辫子。
李志远比她大很多。他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几颗糖。他笑着,露出一口白色的牙。
他把糖递给她。“给,燕妹妹,吃糖。”他的声音很大,很响亮。这个画面很清晰。
他的笑脸,他的声音,都非常清晰。她又想起自己的爸爸。爸爸还在世的时候,
最喜欢这个侄子。不管李志远在外面失败了多少次,回到家,
爸爸总是说:“志远这孩子有想法,是干大事的人。”陈燕当时听了,心里总是不舒服。
她觉得爸爸偏心。爸爸已经走了三年了。现在,李志远也走了。
留下他八十多岁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陈燕看着前面黑掉的电视屏幕,屏幕里映出她的脸,
她的脸上此刻并没有太多表情。墙上的钟在响。“嗒、嗒、嗒。”声音很轻,
但在安静的客厅里,听得很清楚。“我明天得回去一趟。”她开口道。“好。”丈夫说,
“我陪你一起回去。”陈燕摇了摇头。“不用,你上班忙,我自己回去就行。”她站起身,
走回厨房。那个有蓝色花纹的白色瓷碗,还放在水池里。旁边是黄色的海绵。
一切都和几分钟前一样。她打开水龙头。“哗——”水从水龙头里面流了出来。她的脑子里,
那个笑着喊她“燕妹妹”的堂哥,样子越来越清楚,那个她鄙视了很多年的堂哥,
样子开始变得模糊。第二天,李燕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她靠着车窗,
冰冷的玻璃贴着她的脸颊,车开得很快,窗外的护栏连成一条灰色的线,飞快地向后退去。
车里很安静,只有车轮摩擦路面的“沙沙”声持续不断。她的眼睛看着窗外,
但她什么也没看进去。她的脑子里都是堂哥李志远的事,他说话时手舞足蹈的样子,
他生意失败后垂头丧气的样子,父亲提起他时,眼睛里有光的样子。还有他最后几年,
在镇上闲逛的样子。这些画面一个接一个,没有顺序。她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不是难过,也不是别的,就是堵得慌。她坐直身体,从旁边的小包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她没有对焦,只是随意地把摄像头对着窗外,按了一下。手机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咔哒”声。
一张照片拍好了。照片里,大部分是模糊的绿色植物,上面是蓝色的天空。
一辆红色卡车的车头,刚好闯进了画面的角落。她放下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
打开了一个软件,软件的图标是一个黑色的音符。她点了一下屏幕下方的加号,
从相册里选了刚刚拍下的那张照片,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方。下面是一个闪动的光标。
她的手指在屏幕下方的键盘上,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按。“49岁的堂哥突发脑溢血走了,
他是我们家唯一男丁,我爸很喜欢他,他好高骛远,一辈子创业无数次,他油嘴滑舌,
他一辈子没结婚更没生孩子,最后靠着他老父亲的钱混日子……”打到这里,
她的手指停了下来。她的眼睛看着屏幕上已经打出来的那些字。句子的末尾,
那个小小的光标在一闪一闪。过了一两秒,她的手指又动了,继续打下去。
“……我心里总是不服气,很多时候都想着比他强,心里也鄙视他,
甚至有时候也会私下讨论他,
但听到他离世的消息到现在脑海中只有他微笑叫我燕妹妹的样子,
只想着他是我爸最喜欢的侄儿,可他却在我爸离世3年后,也突然离世,
留下了他80多岁的父母了,留下了一辈子想光宗耀祖的遗憾!唉……”最后,
她打了一句话。“所以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她看着自己打完的这一大段话,
按下那个红“发布”按钮。屏幕跳了一下,显示“发布成功”。她按黑了手机屏幕,
把它随手放在身边的座位上。她又一次把头靠向冰冷的车窗,
继续看着那些飞速后退的、模糊的景色。汽车最终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李燕下了车。
她看到叔叔家门口的坝子上,用几块巨大的蓝色防水布搭起了一个临时的棚子。
棚子下面很热闹,但不是喜庆的那种热闹。几十个同村的乡亲都在这里帮忙。坝子的一角,
几个妇女正蹲在一排大红塑料盆旁边洗菜、切菜。另一边,几个男人从车上卸下桌椅。
李燕穿过忙碌的坝子,往家门口走去。堂姐李萍从屋里出来,看到了她,匆匆地走了过来。
“燕子,你回来了。”李萍的声音很沙哑,脸上全是疲惫。“姐。”李燕叫了一声。
“先进屋吧。”李萍说着,领着她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屋里的大堂里,光线比外面暗,
也安静了很多。正中间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四方桌。上面有一个白盅,
里装满了白花花的生米,几根细长的香烛直直地插在米里。她的伯伯就坐在桌子旁边,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穿着黄**长袍的道士,道士手里拿着一本黄色的旧书,
正低声对着伯伯说着什么,手指还在书页上指指点点。伯伯侧着身子,把耳朵凑过去,
听得非常专注。李萍对李燕使了个眼色,让她先别过去。
李燕的母亲正和几个女亲戚坐在另一边,看到李燕,对她招了招手。李燕走过去,
和母亲她们坐在一起。母亲指了指门口的一个铁皮火盆。“去给你哥烧点纸吧。”火盆旁边,
地上放着一个旧枕头,枕套的花色已经洗得发白了。李燕跪在枕头上,
拿起旁边放着的一叠黄纸,分几次,慢慢地塞进火盆里。火苗一下子蹿高了,
一股烟火的味道扑到她脸上,有点呛人。整个下午,她都没有闲着,也没有真的很忙。
她先是搬了个小凳子,和母亲她们坐在一起。一个婶婶问她什么时候到的,路上累不累。
她简单回答了几句。后来,她看到旁边包纸钱的亲戚们缺人手,就和母亲一起加入了进去。
她们做的事情很简单,桌上放着一沓沓印着铜钱图案的黄纸,还有一些裁好的白纸,
和一个盛着白色浆糊的小碗。她拿起一叠厚厚的黄纸,用一张白纸把它包起来,
包成一个长方形的、厚厚的纸包。最后,用手指蘸一点浆糊,把封口粘好。
她把包好的一个纸包放进旁边的竹篮里。篮子里已经堆了很多一模一样的纸包。
她的耳朵里混杂着各种声音:屋里录音机放的哀乐,外面坝子上乡亲们低声的交谈声,
厨房里传出的“当当”的切菜声。到了晚上,她回到了隔壁自己家的老屋。屋子里空荡荡的。
她走进自己以前的房间,打开灯。一张床,一个旧衣柜,一张书桌。她把小包放在桌上,
然后在床边坐了下来。睡觉前,她拿起了手机。屏幕上,
抖音的图标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红点。她点了进去。是今天发的那条内容。有十几个点赞,
还有三条评论。第一条是:“节哀。”第二条是:“一路走好。”第三条是一个蜡烛的表情。
她看了一眼,就把手机锁屏,放在了床头。她关掉灯,躺了下来。第二天早上。
她不是自己醒的。是被手机吵醒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发出持续的“嗡嗡”声,一下又一下,
没有停。她伸出手,把手机拿了过来。天还没完全亮,手机屏幕的光有点刺眼。
屏幕的最上面,全是软件发来的通知。一排一排的,几乎把整个屏幕都占满了。
她点开那个黑色的音符图标。刚一进去,更多的通知跳了出来。
“xxx等99+人赞了你的作品。”“xxx等99+人评论了你的作品。
”“xxx等99+人开始关注你。”她昨天发的那条内容下面,
点赞数已经变成了“3217”,评论数是“582”。而且数字还在一点一点地往上涨。
她点开了评论区。无数的评论向上滚过去。她快速地向下滑动着屏幕。“我叔叔也是,
可惜了。”“人到中年,最怕这种消息。”突然,她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一大段文字上。一个叫“骑牛一路向北”的人写道:“和你堂哥未谋其面,
听其话语,作为家族唯一嫡子,且一生孑然一身创业无数,自知背后无人一人抗之,
本想以一己之力肩负家族之重-任,光耀门楣,奈何命运多舛,就此折戟沉-沙,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人生海海,不过尔尔,但不想身后之名却被至亲之人冠以‘好高骛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