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演练
三天。259旅驻地弥漫的汗味、尘土味和铁腥味里,又掺进了一股浓烈的硝烟气息和更沉重的压抑感。
“一团!死战!死战!!”震天的口号声带着破釜沉舟的嘶哑,在凌晨微凉的空气中炸开。赵铁柱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在集结完毕的一团方阵前挥舞着拳头,黝黑的脸膛因为激动而扭曲。士兵们眼中布满血丝,脸上还带着连日魔鬼训练的疲惫,但更多的是被旅长咆哮和三团长“修罗场”逼出来的一股子亡命徒般的凶狠。沉重的装备压在身上,钢盔下的眼神却像饿狼。
在他们对面,相隔数百米的一片丘陵洼地,二团阵地一片死寂。没有口号,没有人影晃动。只有被刻意破坏伪装后露出的些许新鲜泥土痕迹,以及一些胡乱丢弃的破木板、烂麻袋,构成一副仓促败退、阵地虚设的假象。李维明站在后方隐蔽的观察哨里,镜片后的眼睛冷静得像冰,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精心布置的“口袋”,就藏在这片看似不设防的洼地两侧的高坡和密林里。
“旅座,一团动了!”三团侦察排长猫着腰跑到孙振彪面前报告。孙振彪作为演习总裁判,带着精悍的裁判组分散在各关键节点,手里拿着记录本和代表伤亡的红色小旗,眼神如鹰隼般锐利。
“哼,赵铁柱这头蛮牛!”孙振彪啐了一口,络腮胡子抖动着,“老子看他怎么撞个头破血流!告诉裁判组,眼睛都给老子放亮点!李维明那眼镜蛇,肯定憋着坏水!”
“冲!给老子冲上去!拿下高地!中午加肉!”赵铁柱的咆哮在开阔地上回荡,压过了稀稀拉拉的枪声(空包弹)。一团士兵在军官的催促下,嘶吼着,以相对密集的队形,朝着那片看似唾手可得的洼地“溃兵阵地”发起了冲锋!尘土被纷乱的脚步扬起。赵铁柱骑在马上,挥舞着马刀(未开刃),仿佛已经看到胜利。
“砰!砰!砰!砰!”
就在一团前锋冲入洼地,队形因为地形而略显混乱的瞬间!尖锐刺耳的哨音如同索命的号角,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宁静!洼地两侧的高坡和密林深处,如同地火喷发,瞬间冒出无数黑洞洞的枪口(模拟射击)和代表迫击炮发射的烟雾筒!
“哒哒哒哒哒——!”
“轰!轰!”
密集的“火力”如同无形的镰刀,狠狠扫过洼地!裁判员冷酷的哨音和代表“伤亡”的红旗此起彼伏地挥舞!冲在最前面的士兵瞬间“倒”下一片!
“中埋伏了!”
“隐蔽!快隐蔽!”
“机枪!机枪架起来!”
一团的冲锋势头被拦腰斩断!士兵们在突如其来的“死亡打击”下陷入慌乱,有的下意识地趴在地上胡乱“还击”,有的想找掩护却被光秃秃的地形暴露无遗,有的则试图后退,和后面涌上来的士兵撞成一团!军官声嘶力竭的吼叫被淹没在代表火力爆鸣的哨音和裁判的判罚声中。
“废物!趴着等死吗?!”赵铁柱在后方看得目眦欲裂,马鞭狠狠抽在马臀上,战马吃痛嘶鸣,“二营!给老子从左边绕!打掉高坡上的火力点!三营!冲!冲过去!用人堆也给我堆过去!”
然而,仓促组织的反击在二团预设的交叉火力和“迫击炮”的“轰击”下显得苍白无力。试图绕行的二营刚冒头,就被侧翼树林里隐蔽的“机枪”扫倒一片。三营的决死冲锋在洼地出口处遭遇了李维明预设的第二道“铁丝网”(麻绳模拟)和“雷区”(插小红旗区域),在密集火力覆盖下,“伤亡”惨重。
“报告裁判长!一团一营、三营进攻部队…伤亡超过七成!营连级指挥官判定‘阵亡’过半!”一个裁判员气喘吁吁地跑到孙振彪面前报告。
孙振彪看着洼地里如同没头苍蝇般乱撞、被裁判不断插上小红旗的一团士兵,又看看高坡上二团阵地里那些冷静射击、不断变换位置的模糊身影,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树干上:“他娘的赵铁柱!就知道硬冲!脑袋让驴踢了!判!一团主攻方向,进攻失败!损失惨重!”
“报告旅座!一团进攻受挫,伤亡巨大!”消息传到后方临时指挥所,王铭的脸色很不好看。
林风站在沙盘前,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用手指点了点代表一团进攻路线的那条粗大箭头:“看到了?这就是蛮牛撞墙。李维明给他上了第一课。”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指挥所里其他几个作为观察员的营连长,尤其是几个眼神里还带着对一团惨状不以为然的军官:“觉得一团蠢?你们上去,能好多少?”
没人敢吭声。
“都给我看清楚!”林风的声音陡然转厉,他拿起代表二团防御部署的蓝色小旗,精准地插在沙盘上,“李维明的火力点布置,前轻后重,梯次配置,形成交叉!故意暴露的溃兵阵地是诱饵!他算准了赵铁柱会一头扎进来!他把地形用到了极致!”
他猛地拿起代表进攻方的红色小旗,不再走那条宽阔的死亡通道,而是沿着沙盘边缘一条不起眼的、布满等高线的复杂小路移动:“进攻,不是只有一条路!也不是只有一种方式!一团最大的失败,在于没有侦察!没有试探!没有利用地形掩护迂回!脑子一热,就把几千号人往鬼子的火网里填!”
林风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每一个军官心上:“记住!在淞沪,在巷子里,鬼子的火力点会比李维明布置的更刁钻!更隐蔽!火力更猛!你们要是还这么打,有多少人够填进去?!”
指挥所里一片死寂,只有林风手中的小旗在沙盘上移动的沙沙声。
“换人!二营五连上!给老子从那边断墙摸过去!动作快!像壁虎一样贴着墙根!”赵铁柱终于从暴怒中找回了一丝理智,或者说,是被巨大的“伤亡”逼出了改变。他指着洼地边缘一片被炮火(演习设定)摧毁的房屋废墟,嘶哑地吼着。他手下仅存的几个连级军官也意识到了问题,开始尝试组织小股部队,利用弹坑、土坎、断壁残垣,小心翼翼地向前渗透,不再进行大规模冲锋。
但为时已晚。李维明早已预料到对方可能改变策略。他预留的机动部队和隐蔽的侧射火力点开始发威。渗透的小分队往往刚找到掩护,就被不知从哪个角落射来的“冷枪”点名。推进速度极其缓慢,每一步都伴随着新的“伤亡”。裁判的红旗几乎没停过。
“报告裁判长!一团二营五连渗透分队遭遇侧射火力,连长判定‘阵亡’,分队伤亡过半,失去战斗力!”又一个坏消息传来。
孙振彪看着沙漏,又看看洼地里依旧被牢牢压制的一团残部,以及远处二团阵地稳固的防线,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残酷的判决:“时间到!进攻方一团,未能达成突破核心阵地目标,自身伤亡…超过八成!演习第一阶段,防御方二团胜!”
消息传来,二团阵地后方隐蔽处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李维明推了推眼镜,脸上依旧是那副冷静的表情,但镜片后的眼神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而洼地里,幸存的“一团士兵”则如同霜打的茄子,士气低落到了极点。赵铁柱脸色铁青,攥着马鞭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胜了?这才刚开始!”临时指挥所里,林风听到孙振彪派人传来的第一阶段结果,脸上没有丝毫意外,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他转向王铭和那些脸色各异的军官:“通知孙振彪,演习进入第二阶段!目标:前方那片预设的‘闸北街区’!一团剩余兵力就地转入防御,迟滞追击!二团,进攻!三团,准备接替裁判,重点关注巷战规则!”
命令下达,整个演习区域的气氛骤然一变。
李维明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进攻?他精心构筑的防御工事难道不要了?旅长这是要…
没等他多想,命令如山。二团的士兵不得不从他们熟悉的掩体和火力点里爬出来,由静转动,由守转攻。看着前方那片用木架、沙包、壕沟、断墙模拟出来的、迷宫般的“闸北街区”,刚才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二团士兵,脸上都露出了茫然和一丝本能的抗拒。
“进攻!目标街区!拿下中心碉堡(沙包堆)!”李维明硬着头皮下令。他试图沿用老办法,组织相对密集的队形,在“迫击炮”和“重机枪”掩护下,向街区入口发起冲击。
“砰!砰!砰!”尖锐的哨音再次响起!这次来自“街区”深处!
“哒哒哒哒——!”
“轰!”
冲在最前面的二团士兵,在踏入狭窄街口的瞬间,就遭到了来自多个方向的“火力”打击!两侧“残破楼房”的二层窗口、街角的“废墟”后面、甚至看似无害的“瓦砾堆”下,都喷吐出致命的“火舌”!裁判的红旗疯狂舞动!狭窄的街道入口瞬间变成了新的绞肉机!士兵们拥挤在一起,进退不得,成了绝佳的靶子!
“散开!快散开!”
“火力点!三点钟方向二楼!打掉它!”
“九点钟方向也有!小心!”
二团的进攻瞬间陷入混乱,比刚才一团在洼地的遭遇更加被动!李维明在后方看得额头冒汗,他引以为傲的指挥似乎在这片模拟的废墟面前完全失灵了!士兵们挤在街口,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冷枪”点名,伤亡数字直线飙升!
“三班!跟我来!从右边那个破洞钻进去!”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却眼神凶狠的年轻排长吼了一嗓子,带着几个士兵,不再硬冲主街,而是猛地扑向旁边一堵被“炸”开豁口的矮墙,手脚并用地爬了进去!这正是林风在沙盘推演和“战术研究室”里反复强调的“穿墙打洞”渗透!
很快,街区内部传来了代表手榴弹爆炸的闷响!那个排长的小分队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街区内部激起了涟漪。
“报告裁判长!二团三排渗透小组,利用建筑豁口突入街区内部!遭遇‘守军’(一团残部)近战拦截!双方在建筑内展开激烈交火!判定大量伤亡!”
孙振彪看着街区地图上标注的、如同蚂蚁般在复杂建筑群中艰难移动又不断被“消灭”的红蓝小旗,又看看沙漏,脸上肌肉抽动。二团的进攻同样举步维艰,伤亡惨重。他对着传令兵吼道:“判!二团进攻受阻!伤亡超过六成!未能肃清街区!演习第二阶段,转入巷战僵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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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旅座!第二阶段结束!二团进攻失利,伤亡惨重!一团残部依托街区复杂地形,进行了有效抵抗,但同样损失巨大!”王铭的声音带着沉重。一天的高强度对抗演习,两个主力团几乎被打残,这结果触目惊心。
临时指挥所里,气氛压抑到了冰点。所有军官,无论是一团二团的,还是其他观战的,都脸色发白。洼地的惨烈冲锋,街区巷口的绞杀,内部渗透的残酷近战…演习中用哨音和红旗代表的“死亡”,远比枯燥的训练更加直观、更加震撼!他们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旅长口中那套“三三制”、“穿墙打洞”、“避免正面强攻”的打法,不是空谈,而是用无数“尸体”堆出来的保命法则!以往那些密集冲锋、死守阵地的老一套,在预设的“鬼子”火力面前,就是送死!
林风站在沙盘前,久久不语。沙盘上,代表进攻路线的箭头支离破碎,代表伤亡的红旗密密麻麻插满了洼地和街区的每一个角落。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也映照着沙盘上那一片刺目的红。
“都看清楚了吗?”林风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异常沙哑,却像冰水浇在每个人头上。
无人应答。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洼地,是开阔地进攻的教训!硬冲,就是活靶子!”林风的手指狠狠戳在洼地模型上,“街区,是巷战的预演!挤在街上,就是等着被交叉火力收割!不会利用废墟穿墙打洞,不会小组配合逐屋清除,进去了也是被关门打狗!”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苍白的脸,那目光沉重得让人窒息:“这就是我们即将要打的仗!比这残酷十倍!百倍!鬼子的子弹炮弹,不会像裁判的红旗一样只是插在地上!那是真的会要你们的命!会把你们的肠子打出来!会把你们的脑袋炸开花!”
军官们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训练场上的血汗,演习场上的红旗,是为了让你们在真正的战场上,少流血!少死人!”林风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都给我记住今天的教训!记住那些插红旗的位置!回去!给我往死里练!练怎么侦察!练怎么利用地形!练小组怎么配合!练怎么在废墟里像老鼠一样钻,像毒蛇一样咬!练到骨子里去!”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演习场上,士兵们正疲惫地收拾着残局,夕阳将他们的身影染成一片血红。林风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记住,在淞沪,在鬼子眼里,我们的人命,不值钱!但我们自己,得让它值钱!用我们的命,去换鬼子的命!换得越多,越值钱!练吧!往死里练!练出一身能在血肉磨坊里活下来、能撕下鬼子几块肉的本事!”
指挥所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林风的话语在回荡,和窗外那如血的残阳一起,沉甸甸地烙进了每一个军官的心里。演习结束了,但真正的煎熬和锤炼,才刚刚开始。那沙盘上密密麻麻的红旗,如同一个个无声的警钟,在1937年金陵的黄昏里,凄厉地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