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缴费窗口前的队伍像黏稠的糖浆，缓慢地、令人窒息地向前蠕动。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混合着某种隐约的焦虑和汗意，

构成医院特有的、令人头皮发紧的氛围。林知夏排在队伍中段，手里捏着一叠薄薄的纸，

却觉得有千斤重。母亲的化疗费用清单，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

她已经在心里飞快地计算了好几遍：医保报销后，自费部分仍然是一个让她喉咙发紧的数字。

这个月的工资还没发，房租倒是要先交了，房东昨天又发了微信，

语气“客气”地提醒她下个月要涨租三百。她低头翻看手机银行APP，不同的银行卡，

零碎的余额，像在拼凑一张永远缺角的拼图。轮到她时，她俯身靠近窗口那个小小的麦克风。

“306床，张素芳，今天的化疗药费。”她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有些沙哑。

里面的工作人员敲打键盘，报出数字。果然，和清单上分毫不差，依旧让人心惊。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开始一张一张地刷卡。第一张卡刷爆了，提示余额不足。

她面无表情地换第二张，额度也快见了底。第三张是信用卡，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递了进去。

后面传来不耐烦的“啧”声，很小，但在凝滞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林知夏的背脊下意识地挺直了一些，像是一种无声的防御。她能感觉到身后目光的灼烧感，

催促着她，评判着她。她不想回头，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公开的处刑。最后一张信用卡刷过，

还差一点。她只好点开手机支付软件，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

屏幕上方弹出学校工作群的消息，关于“非编教师职称评定材料提交最后期限”的提醒，

像另一个紧箍咒，骤然收紧。“能不能快点？后面这么多人等着呢！

”一个压抑着烦躁的男声终于忍不住响了起来。林知夏猛地回头。

不是冲着那个抱怨的男人，而是视线越过他，落在了队伍稍后方的一个身影上。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穿着一件oversize的黑色连帽卫衣，

帽子松松地扣在头上，露出几缕挑染成蓝灰色的短发。她个子很高，身形瘦削，

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点着什么，眉头紧锁。

似乎感受到林知夏的视线，她也抬起了头。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了一下。是江砚。

那个上周来学校做过“电竞进课堂”公开课的职业选手。此刻的她，

褪去了在讲台上被学生们崇拜目光包围时那层略显疏离的酷劲儿，

脸上带着一种和林知夏如出一辙的、被现实磋磨后的倦怠。几乎是同时，

两人做出了一个微小而一致的动作——林知夏迅速将手里那叠显示着巨额数字的缴费单对折，

塞进了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而江砚，

则把原本捏在手里的、印着“放射科”字样的白色单据，不动声色地卷起，攥紧在手心，

另一只手下意识藏到了身后。没有打招呼，没有点头示意。那短暂的对视里，

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只有一种被同类撞破窘境的尴尬，以及一种心照不宣的防御。

林知夏转回头，终于操作完了支付。机器吐出长长的回执单。她一把抓过，

几乎是逃离了窗口。她没有再看江砚，径直走向电梯口，按下下行键。

电梯金属门上模糊映出她自己的影子——三十二岁，穿着款式过时的米色风衣，

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眼底带着长期睡眠不足的青黑。电梯门缓缓打开，她走进去，

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缴费队伍里，那个黑色的身影往前挪动了一步，依旧低着头，

卫帽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电梯门合拢，将外面那个充满药水味和焦灼感的世界隔绝。

林知夏靠在冰冷的梯厢壁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包里那张缴费回执单，沉甸甸地坠着。

她想起一周前，在学校那个过分明亮的会议室里，她作为接待老师，

问那个一脸冷淡的年轻选手：“你们这个圈子，职业选手，俱乐部都给交社保吗？”而对方，

用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看着她，反唇相讥：“你们这种重点学校的编外老师，

一个月到手有八千吗？”当时的气氛，也是像此刻电梯里一样，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原来，

剥离了那些所谓的“正能量典型”、“骨干教师”的光环，

她们不过都是在各自的泥潭里挣扎，并且都无比清楚对方泥潭深度的人。电梯抵达一楼。

林知夏快步走出医院大门，初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吹在脸上，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拿出手机，看着那个因为工作而添加，

却从未有过私聊的微信头像——一个简单的电竞战队Logo，昵称“Jiang”。

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她还是按熄了屏幕。没什么可说的。

她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她们刚刚在同一家医院的缴费窗口前，默契地，

各自藏起了自己的狼狈。（第一章完）第二章林知夏到底还是给江砚发了信息。

就在学校那个永远弥漫着粉笔灰和青春期汗味的办公室里，下午第四节课的下课铃刚响过，

喧嚣的人声从走廊涌进来。她面前的办公桌上，摊着那个男生的月考卷子，语文，89分，

一个悬在及格线上的危险数字。男生的奶奶，一位头发花白、衣服上还沾着泥点的老人，

刚才就坐在这张椅子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林老师，你可要管管他啊！他爸他妈在外地打工，

管不到……好好的学不上，要去打什么游戏，说能挣大钱！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老人粗糙的手紧紧抓着林知夏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

校领导路过门口，往里瞥了一眼，那眼神里的含义很清楚：家长都闹到学校了，

你这个班主任怎么当的？评职称的关键时期，别出岔子。

“电竞青训队……”林知夏揉着发痛的太阳穴，这几个字像石头一样硌在脑子里。

她想起医院里那个攥着放射科单据的黑色身影。

这几乎是唯一能抓住的、和那个圈子有点关联的人。她点开那个战队Logo的头像，

措辞了很久。不能是请求，那会显得自己弱势；也不能是命令，对方没这个义务。最后，

她发过去的是一条极其务实，甚至有些生硬的消息：林知夏：江选手，抱歉打扰。

我班上有个学生被你们圈内一个叫‘星火’的青训队忽悠要退学，家长在学校。想请教一下，

这个青训队正规吗？有没有成功案例？我想用事实劝他。消息发出去，石沉大海。

直到晚上十点多，林知夏批完两个班的周记，正准备关灯睡觉，手机屏幕才亮起来。

江砚：星火？有名的坑爹货。骗报名费培训费，签卖身合同，去年还卷了一笔钱跑路过，

换了个壳子又来了。言简意赅，直接要害。林知夏精神一振，立刻追问：林知夏：有证据吗？

比如报道，或者圈内人的吐槽截图？这次对方回得很快，带着点嘲讽：江砚：林老师，

我们这行，不上你们的新闻联播。证据我有，但不能白给。林知夏盯着那句话，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她几乎能想象出对方打出这行字时，脸上那点混不吝的表情。

她不喜欢这种被拿捏的感觉，但现实是，她有求于人。林知夏：你想要什么？江砚：简单。

你来我直播间当一次嘉宾，坐半小时就行。就说……是来了解电竞行业，做社会调研的老师。

林知夏蹙眉。直播？那是她完全陌生的领域，充斥着吵闹和虚浮的表演，

与她熟悉的三尺讲台、粉笔书香格格不入。林知夏：这有什么意义？

江砚：（发来一个直播平台链接）点开看看。林知夏点进去。是江砚的直播间，

画面上的她正在打游戏，手指在键盘鼠标上快得带出残影，侧脸没什么表情，

只有嘴唇偶尔微动，报着游戏里的信息。弹幕却不太友好：“过气选手还硬撑呢？

”“操作下滑这么严重，赶紧退役吧！”“这冷脸给谁看啊？不会笑？”江砚：看到了？

俱乐部嫌我人气不行，不会搞效果。你这种‘正经老师’来一趟，

能给我拉点‘文化人’的标签，吵个话题。#严肃老师查房电竞#，

听起来是不是挺有冲突感？**裸的利益交换。林知夏看着那些恶意的弹幕，

又想起办公室里老人绝望的眼神，以及领导那个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深吸一口气，

回复：林知知夏：好。时间你定。但我要你先帮我把那个学生劝住。江砚：成交。

两天后的晚自习，林知夏以“职业生涯规划探讨”的名义，

把那个男生叫到了空置的心理咨询室。江砚准时拨来了视频电话。屏幕里的江砚，

依旧穿着那件黑色卫衣，背景是她那个堆着各种外设、略显杂乱的宿舍。她没有寒暄，

直接对着那个眼神里还带着不服和憧憬的男生开口：“星火青训，报名费三千八，包教包会，

包推荐进俱乐部，是吧？”男生愣了一下，点头。“他们是不是还告诉你，只要努力，

明年就能打上次级联赛，年入百万？”男生眼神闪烁，默认了。江砚嗤笑一声，

那笑声透过麦克风，带着电流的杂音，有点刺耳。“扯淡。”她吐出两个字，

然后掰着手指头，语速快得像在报菜名，“第一，正规青训不收钱，是俱乐部给你发工资，

虽然少。第二，星火去年骗了二十多个像你这样的，卷钱跑了，老板现在还在被通缉，

需要我给你看聊天记录和报警回执吗？”她真的调出几张截图，在镜头前晃了晃。“第三，

你知道我们现在每天训练多久？十二个小时起步。腱鞘炎是标配，颈椎腰椎劳损是基础病。

”她把自己的左手手腕举到镜头前，上面缠着厚厚的肌肉贴，“看到没？我这还算轻的。

我们队里主力，二十岁，手腕骨头磨损，医生说再打下去可能要装人工关节。

”男生的脸色渐渐白了。“你以为打游戏是玩？”江砚盯着他，眼神锐利，“这是碗青春饭，

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百个青训里，能出一个打上职业的就算不错。剩下那九十九个，

书没读完，技术半吊子，你让他们以后去干嘛？搬砖都没力气。”她顿了顿，

语气放缓了一点，但依旧现实得残酷：“你月考语文多少分？89？

我当年要是能考这个分……”她没说完，只是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有点别的什么东西，

一闪而过。“小子，好好读书。至少这条路，失败了还能复读。我们这条路，失败了，

连复读的钱都未必攒得下来。”视频挂断后，心理咨询室里一片寂静。男生低着头，

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刚才那股热血上头的劲儿彻底没了，只剩下后怕和茫然。“回去吧，

”林知夏轻声说，“把今天落下的功课补上。”男生沉默地离开了。林知夏独自坐在房间里，

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江砚最后那个没说完的话，和那个复杂的笑容，在她脑海里盘旋。

她拿出手机，给江砚发了一条信息：林知夏：谢谢。你帮了大忙。直播的事，我会履约。

几分钟后，江砚回了两个字：江砚：地址。直播安排在周六晚上。林知夏按照江砚给的地址，

找到了那个位于郊区创意园区的俱乐部基地。和医院、学校那种规整的环境完全不同，

这里充斥着一种混杂着电子设备散热、泡面和某种年轻人聚集特有的荷尔蒙气息。

江砚的直播间比她想象的要小，各种灯光和摄像头对着一个电竞椅。她今天倒是没穿卫衣，

换了件印着俱乐部Logo的短袖队服，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来了？”江砚看到她，

只是抬了抬下巴，递给她一个一次性纸杯，“水。等会儿我让你说话再说，

不想说就点头摇头。”语气公事公办，和那天视频里劝退学生时判若两人。直播开始，

江砚简单介绍了一下：“今天请了我一个朋友，林老师，市重点高中的。

”她把“市重点高中”几个字咬得稍微重了点。弹幕果然开始活跃：“**？真是老师？

”“老师也看电竞？”“这老师好严肃的样子，像我班主任……”“砚姐还有这种社会关系？

”林知夏按照约定，坐在镜头边缘的椅子上，穿着她平时上课那件浅蓝色衬衫，

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江砚偶尔会问她几个问题，

比如“林老师你觉得电竞能锻炼反应能力吗？”“学生玩游戏该怎么引导？

”林知夏的回答也极其“林知夏”风格，干巴巴的，引经据典，

甚至提到了《劝学》里的“锲而不舍，金石可镂”，用来类比职业选手的刻苦训练。

弹幕刷得更快了：“救命，我好像在上网课！”“老师：我只是换了个地方上班。

”“哈哈哈哈这反差萌！”林知夏看不懂什么叫“反差萌”，她只觉得如坐针毡。

灯光烤得她脸发烫，那些快速滚动的弹幕让她头晕。她看着坐在主位的江砚，

游刃有余地操作着游戏角色，偶尔瞥一眼弹幕，

用那种她完全陌生的、带着点漫不经心调侃的语气回应着：“嗯，老师是挺严格的。

”“别瞎说，尊师重道懂不懂？”“老师说得对，大家要好好学习。

”那是一种林知夏无法理解的表演，一种为了生存而披上的外衣。

她突然想起江砚手腕上的肌肉贴，和医院里那张被她攥紧的放射科单据。半小时终于到了，

林知夏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江砚对着镜头说了句“老师还有事，我们先聊”，便暂时闭了麦。

“效果不错。”江砚看着后台数据，语气没什么起伏，“话题度上来了。”林知夏点点头，

只想尽快离开。“那我先走了。”“嗯。”江砚应了一声，目光还停留在屏幕上。

林知夏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江砚已经重新打开了麦克风，

屏幕上炫目的游戏光影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明明灭灭，那些或赞美或诋毁的弹幕，

像潮水一样从她眼底流过，不留痕迹。她独自一人走回夜色中，

晚风吹散了从俱乐部带出来的那股闷热气息。手机震动，是学校领导发来的消息：“林老师，

听说你那个‘电竞劝学’效果很好？还上了热搜？不错，很有创新意识，

评职称的时候这是个亮点！”后面跟着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林知夏看着那条消息，

又点开那个直播平台，看着那个已经被顶上去的热搜话题#严肃老师在线劝学#，

下面甚至有人截了她面无表情讲《劝学》的动图。她关掉手机，轻轻吐出一口气。

一次各取所需的交易，完成了。她得到了解决麻烦的途径和领导认可的“亮点”。

江砚得到了她需要的“话题”和“流量”。很公平。只是胸腔里某个地方，莫名地，

有点空荡荡的。（第二章完）第三章再次在医院遇见江砚，是在急诊留观室的门口。

林知夏刚给母亲办完新一轮的化疗手续，心力交瘁。母亲睡着后，

她想到楼下自动贩卖机买瓶冰水，清醒一下几乎要凝固的大脑。

就在那条充斥着消毒水和细微**的走廊里，她看见一个熟悉的高瘦身影，倚在墙边，

低着头，右手紧紧握着左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是江砚。她比上次见到时更瘦了些，

脸色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透出一种灰败。林知夏的脚步顿住了。她想假装没看见，

径直走过去。她们的关系，本就该止于那场银货两讫的直播。

可目光扫过江砚微微发抖的左手，

以及她脚边散落的那张印着“腕关节MRI”和“建议手术”字样的报告单时，

她的脚像被钉在了原地。江砚也看见了她。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慌乱，

随即被一种更深的疲惫覆盖。她下意识想把报告单踢到角落，

动作却因为手腕的疼痛而显得有些笨拙。两人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地对视着。

空气里是医院特有的、混合着绝望和药水的气息。“怎么了？”最终还是林知夏先开了口，

声音干涩。“没事。”江砚答得飞快，别开脸。林知夏走过去，弯腰捡起那张报告单。

上面的专业术语她看不太懂，

但“腱鞘囊肿”、“关节积液”、“神经压迫”、“建议限期手术”这些词，触目惊心。

下面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预估费用：4万元左右（医保参照城镇职工标准）”。

“需要手术？”林知夏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学生“这道题不会做吗”。江砚扯了扯嘴角，

想做出一个无所谓的表情，却没成功。“小问题。俱乐部……正在谈续约，忙过这阵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