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片素缟，帝王的讣告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听闻者的心头。然而，对于漠北边境饱受风沙摧残的村落来说，朝廷的变动遥远得如同天际的星辰，不过是给这艰难求生的日子增添了一则饭后闲谈。
寒风卷着黄沙，如同鞭子般抽打着孩童枯黄的脸颊。村口那棵半枯的老槐树在风中发出令人牙酸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走到树下，扑通一声跪在冰冷的雪地上，双手合十，对着苍茫的天空喃喃：“老天爷，行行好吧……朝廷可别再打仗了……去年征走的老张头，如今……尸骨都还没找回来啊……老婆子我……我就指望这一个儿子了……”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尽的悲凉，“老天爷，您开开眼吧……叶屠夫一家好人要有好报……我来年把最好的肉干……都上供给您……”一截枯枝被寒风裹挟着，飘落在她身后。
老妇人跪了许久，直到双腿麻木，才在村民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挪回了那间低矮的土屋。她从衣袖里露出的半截手臂，枯瘦如柴，布满冻疮，竟与那老槐树的枯枝一时难以分辨。她们在身后雪地上留下的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歪歪扭扭，如同名贵的宣纸上被随意泼洒的墨迹，然后被权贵无情丢弃。
“张大娘又来给她儿子和叶屠夫家求愿了……”
“谁说不是呢……要不是叶屠夫，她家小儿子也活不到被征走……”
“唉，我前几天还看见叶屠夫家那闺女，偷偷给村口那几个快冻死的流民塞吃的……这世道，好人难做啊……”
“谁说不是呢……做好事也不安生……”
“你们听说了吗？上面好像换皇帝了？”
“谁关心那个！还是想想怎么熬过这个冬天吧……”
“也不知道这个冬天……又有多少人熬不过去……”
这时，有眼尖的村民发现了坐在不远处光秃秃大树杈上的身影——正是他们谈论的叶家闺女，叶朔。
一个村民对着她大声喊道：“小月亮！你怎么又跑树上去了？不怕你爹回来把你关在家里又哭鼻子啊？”其他村民也跟着哄笑起来，一时间，他们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叶朔的双眼。她看到有人裹紧了身上打满补丁的破袄子。
可这次，叶朔没有像往常那样与他们笑闹。她努力板起小脸，挺直了背脊，声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严肃：“我爹爹很厉害！当然我也厉害！我长大了一定可以保护好所有的人！”说完，她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利落地滑下树，走到树旁那块需要两个成年汉子才能勉强挪动的冻石旁，深吸一口气，双臂用力，竟将那沉重的石头抱离了地面！虽然只是离地寸许，小脸憋得通红，但那瞬间展现的力量，让村民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放下石块，叶朔不再看众人的反应，转身飞快地跑回了家中。坐在自己冰凉的小床上，她悄悄向外瞄了一眼，确认父亲还没回来，才猛地扑倒在床上，把脸埋进带着霉味的被褥里。
“还好……还好爹爹没听见……”可心底那股不安却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小院里那株光秃秃的西府海棠——那是她最喜欢的树。听爹爹说，娘亲极爱海棠，这树便是娘亲在她出生那年亲手种下的。可惜，娘亲还没等到海棠开花，就在她三岁那年病逝了。爹爹一定很爱娘亲吧？不然为什么总对着海棠树发呆？为什么这本该在漠北难以存活的海棠，却能在爹爹的精心照料下，在春日里开出娇艳的花朵？爹爹说过，娘亲的家乡在江南，那里的海棠即使在冬日也会有绿叶……可这里……只有寒风、枯枝和无尽的黄沙。娘的家乡……是什么样子呢？
叶朔的思绪飘远了，可心头的忧愁却愈发浓重。自从那颗拖着青焰的星星撕裂夜空后，她就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甩甩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在爹爹回家前把饭做好！叶朔跳下床，飞快地奔向灶台，开始忙活。她用力揉搓着粗糙的面团，仿佛要把心头的不安都揉进去。可揉着揉着，手下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张大娘跪在槐树前那绝望的身影，还有那截断裂在她身后的枯枝……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让她不敢深想。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被人议论的“叶小神童”叶昀，日子也并不轻松。
自从武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之后，县衙里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父亲叶知远眉头紧锁，归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书房里，叶昀放下笔，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窗外，他心爱的西府海棠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轻摆，将影子投在书页上。
“昀哥哥，昀哥哥！”欢快的女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养妹谢昭华像只蝴蝶一样扑进来，转着圈展示身上的新衣，“你看我新做的衣服好看吗？”
叶昀无奈地扶住她，眉眼间带着兄长特有的温和宠溺，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昭华，你已十岁，该稳重些了。还有，要叫我哥哥。”
谢昭华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知道了，哥哥。可昀哥哥，”她仰起脸，大眼睛里充满好奇，“为什么你姓叶，而我姓谢呢？”
“待你长大些，自然明白。”叶昀避重就轻，轻轻替她拂开被风吹乱的额发，动作温柔。
待谢昭华离开，书童悄然入内，恭敬垂首：“公子，老爷有交代，请大**……该开始学《女戒》了。”
叶昀的手停在半空，没有回应。风吹动书页，一张字条滑落在地。书童下意识弯腰去捡，一行字迹撞入眼帘——“京城崩，北境危，将军死，流民起，漕运塞，群雄现”——那字迹带着一种奇异的熟悉感，竟与公子的手书有几分形似！书童心中骇然，失声低呼：“这……这……”手一抖，碰倒了旁边的矮凳。
叶昀的目光缓缓落到那张字条上，又移到窗外摇曳的海棠枝影。他仿佛没有听见书童的惊呼，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那里本该放着一本《女戒》。他脑海中闪过谢昭华明媚的笑容，又闪过字条上那些冰冷的字眼，最终只是低声自语：“昭华是我的妹妹，从前是，以后也是。她还小……再长大些，会懂事的。一定会。”只是那语气里，连他自己也辨不清究竟是安慰，还是无奈。而被困于后宅的命运，是否真的就是幸福？这个念头悄然生根，却又被他刻意压下。至于这张字条……或许是哪个大胆的家仆乱写的吧？只能如此解释了。
而在另一座精致的小院里，谢昭华屏退所有下人，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平静的面具褪去，她脸上露出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复杂难辨的神色。她拉开抽屉最底层，取出一卷被仔细珍藏的画像。画中少年长身玉立，风姿卓然——正是她的哥哥叶昀。
她的指尖用力，反复摩挲着画中人衣襟的玉扣，呼吸微微加重。她不明白，为何只要有哥哥在的地方，别人的目光就绝不会多看她一眼？就因为他十二岁便中了秀才，是众人口中的神童吗？可那又如何？他是她的哥哥啊！哥哥越是出色，未来不就能更好地护佑她这个唯一的妹妹吗？
长久地凝视之后，她眼中最后那点困惑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笃定。她深吸一口气，从容地站起身，仔细整理好微乱的鬓角和裙裾上的每一道褶皱。“来人。”她扬声唤道，声音平静无波。在丫鬟推门而入之前，她抬眼望向镜中的自己，嘴角努力勾起一个温和无害的弧度。当房门开启时，映入丫鬟眼帘的，依旧是那个温婉沉静、眉眼弯弯的谢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