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蜷缩在冰冷的炕上,拉起那床薄而硬的被子盖住自己。
被子上有股陈年的霉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檀香气——是那块他扔给她的绢帕上的味道,她洗净后,偷偷藏在了枕下。
夜深了,窗外风声渐息,只余下死一般的寂静。就在明月迷迷糊糊,即将被睡意攫住时,一阵压抑的、沉闷的咳嗽声,穿透了厚重的墙壁,隐隐约约传了过来。
一下,两下……断断续续,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仿佛要将肺腑都撕裂的沙哑和艰难。
是魏钦。
明月瞬间清醒过来,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那咳嗽声时断时续,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脆弱。这让她想起白日里看到他瘦削苍白的手腕,想起值房里终年不散的炭火气息。
他那样一个看起来冰冷又强大的人,原来也会生病,也会在深夜里咳得这样难受吗?
一股莫名的情绪在她心口涌动。是害怕?还是……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养母病重时,也是这样咳嗽,一声声,听得她心都揪紧了。
明月咬着下唇,内心挣扎不已。他那么讨厌她,白天才威胁要拔了她的舌头,她现在过去,会不会更是自寻死路?
可是……那咳嗽声听着实在让人心惊。
最终,那点源自骨子里的善良,以及或许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这份扭曲关系的微弱牵挂,战胜了恐惧。
她悄然起身,摸索着穿上鞋子。不敢点灯,便借着微弱月光出了耳房。
院中月色凄清,石板地泛着冰冷的白光。她走到小厨房,用火折子点亮了灶台边一盏小油灯。
好不容易找到水壶,里面的水尚有余温。她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双手捧着,越靠近值房,那咳嗽声便越是清晰,带着喘不上气的窒闷感。
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在门口站定,深吸一口气,鼓足平生最大的勇气才抬起颤抖的手,极轻地叩了叩门扉。
里面的咳嗽声骤然停止,死一般的寂静。
明月吓得腿软,几乎要转身逃跑。
“……谁?”门内传来魏钦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和浓重的鼻音。
“是……是明月。”她声音发颤,细若蚊蚋,“听、听到公公咳嗽……给您……送了碗水来。”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那沉默漫长得让明月觉得像是被架在火上烤。就在她快要撑不住,准备放下碗逃走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魏钦站在门内,只穿着一身素白的中衣,墨发披散,更衬得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苍白,唇上却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目光落在她手中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清水上,然后缓缓移到她写满了惊惧与忐忑的小脸上。
“你倒是会寻时机。”他开口,声音因咳嗽而沙哑低沉,带着浓浓的讥诮,“打量着咱家病了,就没力气收拾你了?”
明月手一抖,碗里的水晃了出来,烫得她指尖微红。
她慌忙跪下,将碗举过头顶:“明月不敢……明月只是……只是听公公咳得厉害……”
魏钦盯着她头顶小小的发旋,看了片刻。
夜风从门缝灌入,吹得他单薄的中衣贴紧身体,勾勒出清瘦乃至有些嶙峋的轮廓。他忍不住又侧过头,压抑地低咳了两声,肩头微微耸动。
“进来。”他哑着嗓子命令,声音里带着一种病中特有的虚弱和烦躁。
明月惊愕抬头。
“把门关上。”他已转身,步履有些不稳地走回里间,重新歪倒在那张铺着狐裘的贵榻上,用一条厚厚的绒毯裹住了自己,只露出一张过分苍白的脸。
明月连忙端着水碗进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房门,阻隔了外面的寒气。值房内比她的耳房暖和许多,炭火烧得正旺,空气里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那股熟悉的冷檀香。
她局促地站在外间与里间交界的地毯边缘,不敢再往前一步。魏钦则闭着眼,眉头紧锁,似乎极为不适。
半晌,他才懒懒地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
“愣着干什么?”他语气不耐,“拿过来。”
明月连忙小步上前,将水碗递到他手边。
魏钦没有接,只是就着她的手,微微低头,呷了一口。
他喝得很慢,喉结滚动,吞咽的动作似乎都带着痛苦。几缕墨发散落下来,垂在他额前,削弱了几分平日里的阴鸷,竟显出几分罕见的脆弱。
明月跪在榻边,双手稳稳地捧着碗,连呼吸都放轻了。
魏钦只喝了小半碗便厌烦地偏开了头,眉头紧锁,似乎连吞咽都耗尽了力气。
“滚回去。”他闭着眼,声音沙哑地命令,带着浓重的倦意。
明月如蒙大赦,正要起身退下,却见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额角渗出细密冷汗,连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她看着他痛苦的模样,脚步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养母病重时的景象与眼前重叠……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她。
鬼使神差地,她颤声开口:“公……公公,您……您还好吗?药……药吃了吗?”
魏钦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色和戾气几乎要溢出来:“咱家死不了!滚!”
明月被他眼中的凶光吓得一颤,竟没有立刻逃走。她想起养母咳嗽得厉害时,她总会轻轻帮她拍背顺气……
一个荒谬的念头在她脑中形成。
她深吸一口气后挪到榻边,伸出颤抖的手,极轻、极快地在他那后背上拍了两下。动作生涩,力道微弱,与其说是拍,不如说是触碰。
魏钦的身体猛地一僵,咳嗽声戛然而止。倏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她,那双深潭似的眼眸里翻涌着震惊、暴怒,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愕然。
“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又是一阵呛咳,将他的话打断。
明月吓得缩回手,脸色比他还白,结结巴巴地解释:“养母以前咳嗽,我这样……她会好受一点……”
魏钦死死地盯着她,他从未如此狼狈,且将这么虚弱的一面暴露在外人跟前。此刻特别想掐死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却连抬手的力气都匮乏。
而就在这时,明月不知哪来的勇气,竟再次伸出手,这次不是拍,而是学着她记忆中养母安抚她的动作,笨拙地在他紧绷的脊背上一下下顺着。
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魏钦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触碰太轻,太生涩,与他记忆中浣衣局管事太监沉重的拳脚、与这深宫里无处不在的冰冷恶意,截然不同。
他竟忘了推开她。咳嗽声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而压抑的喘息。
值房内陷入了另一种更为诡异的寂静。明月的手还僵在半空,不敢落下,也不敢收回。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巨大的恐惧再次席卷全身。夫君下一刻……会不会将自己拖出去乱棍打死?!或者像之前的那三人,把眼珠子挖了、把手剁了……
就在明月胡思乱想时,魏钦终于,用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说了一句:
“水。”
明月一个激灵,连忙端起矮几上的水碗,再次递到他唇边。他就着她的手,慢慢将剩下的半碗水都喝了下去。
喝完又重新躺了回去,背对着她只留下一个清瘦孤寂的背影。
“出去。”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听不出情绪,“把门带上。”
明月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忙放下碗,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值房,轻轻带上了房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