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主治医生告诉我,忘掉妻子是治好我的第一步。
他们说,一场车祸让我患上了选择性遗忘,唯独对妻子程茵的执念,成了一种病态的创伤应激。为了让我“康复”,他们为我打造了这个全白色的疗养院,每天给我灌输新的、健康的、没有程茵的记忆。我那个温柔体贴的妹妹,总是在一旁劝我:“哥,放下吧,为了你自己。”
可每到午夜,程茵的脸总会准时出现在监视器的一角,对我无声地说着什么。医生说那是幻觉,是病毒。直到有天,妹妹给我递水时,一张纸条从她袖口滑落,上面只有一个字:“跑。”
我看着她一瞬间慌乱的眼神,再看看墙上那个永远指向三点的钟,笑了。我捏碎了水杯,用玻璃碎片抵住她的脖子,对监控另一头的医生说:“剧本该换了。”
“你们不是在治我的失忆症,”我舔了舔嘴角的血,“你们是在给我安装一个新的。”
这个世界的真相,远比他们想植入我脑子里的记忆,要昂贵得多。
我面前的午餐,是完美的。
一块不大不小的牛排,七分熟,边缘带着均匀的焦褐色。几朵西兰花,翠绿得像假的一样。旁边一小撮土豆泥,用勺子背抹出了一个优雅的弧度。
餐具是银的,盘子是骨瓷的,桌布白得刺眼。
我拿起刀叉,切下一小块牛排,放进嘴里。
没有味道。
就像嚼一块蜡。有质感,有温度,但就是没有味道。
我抬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女人。她叫陈绯,自称是我的妹妹。
她有一张很漂亮的脸,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温柔,体贴,像所有故事里完美的妹妹。
“哥,怎么了?不合胃口吗?”她放下刀叉,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
我摇摇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没有,很好吃。”我说。
这是一个谎言。在这里,我每天都在说谎。
他们告诉我,我叫陈珂,三个月前出了一场严重的车祸,脑部受创,导致选择性失忆。
我忘了所有人,唯独记得一个名字。
程茵。
他们说,程茵是我的妻子,也在那场车祸里去世了。对她的执念,是我康复的最大障碍。
于是,我被送进了这个地方。一个全白色的,与世隔绝的疗养院。
这里没有窗户,墙壁会模拟出天气。今天是晴天,墙壁就是柔和的蓝色,天花板上那个发光圆盘散发着暖洋洋的光。
这里的时间也是固定的。墙上的电子钟永远显示着下午三点。他们说,这是心理学上最让人感到舒适的时间。
我的“妹妹”陈绯,每天陪我吃饭,聊天,给我讲我“过去”的故事。一些没有程茵的,快乐的故事。
还有一个主治医生,姓徐。徐医生每天会和我谈话一小时,引导我“走出阴影”。
他告诉我,程茵已经死了。我越是想她,我的病就越重。
他说,我偶尔看到的,关于程茵的闪回、画面,都是创伤后遗症引发的幻觉。
比如现在。
我看着陈绯温柔的脸,她的瞳孔深处,好像闪过了一张截然不同的面孔。一张属于程茵的脸,她的嘴唇在动,无声地对我说着什么。
我闭上眼,再睁开。
幻觉消失了。陈绯依旧是陈绯。
“哥,你又走神了。”她的声音把我拉回来,“是不是又想到不开心的事情了?”
“没有。”我再次撒谎,然后问她,“小绯,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养的那只猫吗?”
这是我编造的一个问题。一个陷阱。
陈绯的笑容僵硬了零点一秒。非常细微,但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然后,她又恢复了完美的微笑。
“记得啊,叫**。一只白色的波斯猫,特别黏你。”她的回答天衣无缝,和我昨天在“家庭相册”里看到的一模一样。
可我知道,那相册是假的。
因为在我的记忆碎片里,程茵曾经笑着对我说:“陈珂,你猫毛过敏,这辈子都别想养猫了。”
是谁在说谎?
是我,还是这个完美的世界?
吃完饭,陈绯陪我“散步”。我们沿着白色的走廊,一圈一圈地走。这里的空间很大,但一切都是重复的。一样的门,一样的墙,一样的盆栽。
“哥,徐医生说你恢复得很好。”陈绯说,“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家?”我停下脚步,“我们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在海边,有一栋带院子的房子。院子里种满了你喜欢的栀子花。”她熟练地回答。
又是相册里的内容。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亮,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却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
她更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小绯,”我忽然凑近她,压低声音,“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不对劲?”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如此明显的反应。不是伪装的关切,不是设定好的温柔,而是一种真实的,被惊吓到的紧张。
“哥,你说什么呢?”她强笑着,想把我拉开。
我没动,继续盯着她:“这里的饭,没有味道。这里的时间,不会流动。这里的人,像在背台词。你告诉我,这正常吗?”
她的脸色开始发白。
走廊的尽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两个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工,正朝我们这边走来。他们的步伐很稳,速度不快不慢,但目标明确。
陈绯看到了他们,像是松了一口气。
“哥,你太累了,胡思乱想。”她扶住我的胳膊,“我送你回房间休息。”
我没有反抗。
我知道,今天的试探,到此为止了。再说下去,他们可能会给我注射镇定剂,或者,更糟的。
回到房间,陈绯替我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
“哥,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完,转身准备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了。
她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那形状,像一个被划掉的字母‘Y’。
而这个疤痕,在我那些破碎的“幻觉”里,程茵的手腕上,一模一样的位置,也有一个。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