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男主】裴安又来了。我正对着那面斑驳的铜镜勾脸,镜面模糊,
得凑得很近才能看清眉眼的细节。镜中一角,映出厢房那扇雕花窗格漏进来的光,
光里浮尘慢悠悠地转。他就坐在老位置,二楼靠栏杆的雅座,只消我略略抬眼,
便能望见一个青灰色的衣角。“柳先生,裴大人到了。”小厮阿福提着茶壶进来,
添了些热水在我手边的杯里,语气里带着惯常的笑意,“今儿又让人送来了两盒上好的龙井,
说是给先生润喉。”我笔下未停,顺着眉骨流畅地拉出一道长眉,只淡淡“嗯”了一声。
笔尖是颤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唱戏的,嗓子和身段是饭碗,眼神是勾魂的幡。
我在这梨园行里唱了七年,从跑龙套到挑大梁,什么眼神没见过?
捧场的、凑热闹的、真正懂戏的,还有……像裴安这样的。他第一次来,是三月初三,
我唱《贵妃醉酒》。那日我踩着鼓点,水袖翻飞,眼波流转间,瞥见台下阴影里坐着他。
一身素净长衫,不像别的官爷老爷们穿金戴银,只安静地坐着,眼神却沉得像夜里的海,
直直地望过来,竟让我莫名漏了一拍心跳。自那以后,他成了常客。总是独来独往,
总是那个位置,总是听完一整出,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偶尔送些东西,不算贵重,
却都贴心——一罐润喉的蜂蜜,几本孤本戏词,或是如今日的茶叶。“今日唱《霸王别姬》,
裴大人最爱听这出。”阿福一边整理我挂在一旁的戏服,一边多嘴。我手一顿,
虞姬的眉梢差点飞了出去。他怎么知道裴安爱听这出?连我也是偷偷观察了许久才确定的。
每到此出,他放在栏杆上的手会微微握紧,那双向来平静无波的眼里,
会掠过一些极难捕捉的,类似痛楚的东西。勾好脸,勒头,贴片子,
最后戴上那顶沉甸甸的如意冠。我成了虞姬,只等那锣鼓一响,便是另一个魂灵入了窍。
台上,丝竹悠扬,我随着锣鼓点步步生莲,唱腔婉转:“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唱到虞姬劝酒,眼神不自觉又飘向那处。他正微微前倾着身子,
目光相接,他没有躲闪,反而给了我一个极浅、却极专注的点头。我心里一热,
那股子热浪从胸腔直冲上眼眶,险些真掉了泪。赶紧一个转身,水袖遮面,才稳住了神。
戏毕,掌声如雷。我躬身谢幕,抬眼时,二楼雅座已空,只余一盏清茶,
犹自袅袅冒着些许热气。心里,也跟着空了一块。卸妆时,阿福突然探头进来:“先生,
裴大人说……在后园凉亭等您。”我的心猛地一跳,拆头面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
他从未主动邀见过。以往,最多只是在散场后,
于后台门口偶遇般说上两句“唱得好”、“辛苦了”之类的客气话。月色很好,
清清泠泠地洒在园中的石板小径上。我穿着日常的素色长衫,未施粉黛,走到凉亭边,
见他负手而立,望着亭边那株开得正盛的梨花。“裴大人。”我站定,轻声唤道。他回过头,
月色下的面容比平日看起来柔和些许:“柳先生,冒昧相邀。”“大人客气了。
”一阵微风吹过,梨花簌簌落下几片花瓣,停在他肩头。我几乎要伸手去拂,堪堪忍住。
“今日这出《别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唱得尤其好。
那份诀别前的强颜欢笑,与眼底的绝望,演得入木三分。”“大人谬赞。”我垂下眼,
“不过是……今日更体会深了些。”“体会什么?”他问。“体会那虞姬,明知大势已去,
却仍想为霸王舞最后一曲的心境。”我抬起头,撞上他的目光,鼓足了勇气,“有些东西,
藏在心里,怕是再不说,就没了时机。”他静默地看着我,眸色在月光下深不见底。
四周只有风吹过梨树的沙沙声。“裴某是个俗人,”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哑几分,
“不懂戏,也不善言辞。只知你唱的,我能听懂。你笑,我觉得敞亮;你悲,
我心里……也跟着发沉。”他向前迈了一步,离我更近,
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书墨气息,混着清茶的微苦。“来看戏,原是为消遣。
如今却成了执念。”他自嘲地笑了笑,“若一日不来,便觉心神不宁,
仿佛错过了什么极要紧的事。”我的心跳得厉害,声音都有些发紧:“大人是捧场,
柳七感激不尽。”“不是捧场。”他打断我,语气坚决,“是来看你。”三个字,清晰无比。
像三颗石子,投入我早已不平静的心湖。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颊,
却在即将触及时停下,转而拂去了自己袖口上那片不存在的落花。“夜凉,早些回去歇息。
”他最终只是轻声说,“明日……我还在。”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走入月色中,
青灰色的身影渐行渐远。我站在原地,许久未动。肩头还残留着他方才目光的温度,
那句“是来看你”在耳畔反复回响。空气中,仿佛还萦绕着他身上那点墨香与茶气。
阿福寻来时,见我还在亭中发呆,轻声问:“先生,裴大人说什么了?”我回过神,
望着那株梨花,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说,”我轻轻道,“明日还在。”梨花瓣悠悠飘落,
落在我的肩头,这一次,我没有拂去。裴安果然又来了。今日我只排了一出《游园惊梦》,
戏不长,词也清雅。许是因着心里存了昨夜的那点涟漪,唱起来格外缠绵,
眼尾扫过熟悉的身影,眼睛里多了分羞怯。戏散得早,夕阳的金辉还未完全褪去。
我回到后台,刚坐下对镜拆卸头面,铜镜里便映出了他悄然立在门边的身影。“柳先生。
”他唤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细听却比平日快了些许。“裴大人。
”我对着镜中的他微微颔首,手上动作未停,小心地取下最后一支珠钗。繁复的头面卸下,
顿觉头颈一轻。他没有走近,只倚着门框,看着镜中的我,说道:“今日是花灯节,
外面很是热闹。不知……先生可否愿意同往一游?”我的心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搔了一下,
握着梳子的手顿了顿。花灯节,那是才子佳人、寻常夫妻携手同游的日子。我与他……“好。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应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他眼底似乎有笑意晕开,很淡,却真实。
他走了进来,立于我身后,目光落在镜中我披散下来的长发上。我的发质不算顶好,
常年被头面、发网束缚,有些干燥,此刻毫无章法地垂在肩头。“我替你束发吧。
”他忽然说。我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他,
他却已自然地从我妆台上拿起那柄常用的木梳,神色坦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大人……”我有些无措,“这如何使得?”“使得。”他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他的手轻轻按在我未完全卸净油彩的肩头,隔着薄薄的夏衫,传来温热的触感。
“今日不做官,不看戏,只当是……友人同游。”友人。我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
一时不知是甜是涩。他执起我一缕头发,动作生疏却极其小心地用木梳梳理。梳齿划过发丝,
带来细微的沙沙声,在静谧的厢房里格外清晰。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后颈,
像春日里最柔和的风。他笨拙地将我的头发拢起,试图束成一个寻常的发髻,试了几次,
总有些碎发不听话地滑落。“我不太会这个。”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窘迫。
“无妨,”我看着镜中他微蹙的眉头和专注的神情,心头软成一片,“随意束起便好。
”他终于勉强将头发束好,用一个简单的玉簪固定。比起平日里戏班梳头师傅的手艺,
这发髻实在算不得齐整,甚至有些歪斜,但我却觉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妥帖。我站起身,
换上常穿的月白色长衫,未施粉黛,与平日里台上那个浓墨重彩的“柳七”判若两人。
他仔细端详了我片刻,目光掠过我的眉眼,最后落在那束得不算完美的发髻上,
点了点头:“这样很好。”我们并肩走出梨园,汇入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华灯初上,
各式各样的花灯将夜晚点缀得亮如白昼,孩童举着糖葫芦奔跑笑闹,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空气里弥漫着糖炒栗子和桂花糕的甜香。他走在我身侧,不远不近,恰好隔开拥挤的人潮。
我们起初并无太多话,只是静静地走着,看灯,看人,
感受着这与戏园子里截然不同的、鲜活热闹的人间烟火。“小时候,家母也曾带我看过花灯。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喧闹中显得有些飘忽,“也是这般热闹。”我侧头看他,
暖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那平日里显得过于沉静的眉眼,
此刻也染上了几分朦胧的暖意。“我小时候,”我接话道,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
“只在班主的允许下,远远趴在墙头看过。”他脚步微顿,看向我,眼中带着询问。
我笑了笑:“戏班子里的孩子,看得,碰不得。班主说,我们是戏子里的人,
要守着戏子里的规矩。”他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默然片刻,
然后指向不远处一个卖兔子灯的小摊:“你看那个,可还别致?”我顺着望去,
那兔子灯做得憨态可掬,眼睛是用红宝石般的珠子点缀的,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嗯,
很可爱。”我点头。他走过去,不多时,便提着一盏那兔子灯回来了,递到我面前:“给你。
”我愣住,看着那盏暖光融融的灯,又看看他。他的眼神很认真,带着一种纯粹的,
想要给予什么的光芒。“我……”我有些手足无措,“我是男子,
怎好提这个……”“喜欢便可,何分男女。”他执意将灯柄塞入我手中,
指尖不经意擦过我的掌心,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我只好接过,低着头,
看着手中这盏过分可爱的花灯,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又酸又胀。
我们继续随着人潮往前走,路过一个猜灯谜的摊子,他驻足,看了几个灯谜,
随口便猜中了两个,得了两枚小巧的平安符。他将其中一个递给我。“愿平安顺遂。”他说。
我握紧那枚还带着他体温的平安符,轻轻点了点头。夜渐深,人潮稍歇。
我们走到一座石桥边,桥下河水倒映着漫天灯火,流光溢彩。他靠在桥栏上,
看着我手中依旧提着的兔子灯,忽然轻声问:“今日,可开心?”我抬头,迎上他的目光,
河面的波光仿佛都落入了他的眼底。我用力点头,
唇边漾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松的笑意:“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他也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直达眼底,驱散了往常所有的清冷疏离。“那便好。”他低声道。
回梨园的路似乎变得很短。到了后门,我停下脚步,提着那盏已经有些熄弱的兔子灯,
轻声道:“我到了。”“嗯。”他应道,站着没动。短暂的沉默在夜色中弥漫,
不远处隐约还有丝竹笑语传来,更衬得此处安静。“明日……”他开口,与昨夜如出一辙。
“我等你。”我抢着接道,说完才觉失言,脸上有些发烫。他却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
笑意更深了些许:“好。进去吧,夜凉。”我转身推门,走进院中,回头看他。
他依旧站在原地,青衫落拓,身姿挺拔,在朦胧的夜色里,像一株沉默的树。
直到我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手中那盏兔子灯,烛火已快燃尽,
却依旧散发着最后一点温存的光晕。我抬手,
轻轻碰了碰头上那个歪斜的、他亲手为我束起的发髻。窗外,不知谁家放起了烟火,
砰然一声,在夜空中绽开绚烂的光彩。裴安好几日没来了。起初只当他是公务繁忙,
可一连五日,二楼那栏杆边的雅座始终空着,只余一杯凉透的虚席。
我照常勾脸、勒头、上台,水袖甩得依旧圆融,唱腔依旧婉转,只是眼神飘向那个角落时,
总忍不住顿了顿,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台下掌声依旧,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听不真切。
卸妆时,阿福在一旁絮叨:“听说裴大人这几日被派了外差,出了趟城,想来是赶不回来。
”我没应声,只慢慢用棉布蘸了头油,一点点擦去脸上的胭脂。班主踱步进来,
看了看我镜中有些寡淡的脸色,叹了口气,敲打道:“柳七啊,咱们这行,台下客就是流水,
来了,走了,都是常事。你可别太往心里去,投入太多,伤的是自己。”我手上动作没停,
心里却立刻否认了。他不是流水。他是裴安。是那个会笨拙地替我束发,
会在花灯节送我兔子灯,会说“是来看你”的裴安。他不一样。可这“不一样”的笃信,
在日复一日的空等中,也渐渐被磨得有些发虚。难道那夜花灯下的暖意,亭中的话语,
都只是我柳七会错了意,唱多了才子佳人的戏,便也做起不切实际的梦来了?又过了两日,
天色阴沉得厉害,傍晚时分,终于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瓦片上,噼啪作响。
园子里今晚的戏码因这雨势,看客稀稀拉拉,早早便散了。我独自坐在厢房里,
对着一盏孤灯,手里摩挲着那枚他送的平安符,窗外雨声喧嚣,更显得屋内寂寥。
正对着那点灯火出神,忽听得外面院门被拍得山响,夹杂着阿福惊讶的呼声。心下一动,
我起身推开房门,隔着雨幕,只见院门处立着一个浑身湿透的身影。
青灰色的长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略显清瘦的轮廓,头发全湿了,水珠顺着脸颊不断滚落,
模样甚是狼狈。是裴安。他看见我,隔着重重雨帘,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急切,
一种如释重负。“柳七……”他唤了一声,声音被雨声盖过大半。我心头猛地一揪,
也顾不得许多,几步冲进雨里,拉住他冰凉的胳膊就往屋里拽。“快进来!怎么淋成这样?
伞也不打一把!”他被我拉着踉跄进屋,带进一身的寒气和湿意。厢房不大,他这一进来,
仿佛所有的空气都带上了潮湿的、属于他的味道。阿福机灵地赶紧去准备热水和干布。
我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和不断滴水的发梢,心里又急又气,更多的却是那股失而复得的酸胀。
“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天大的事,不能等雨停了再来?若是染了风寒如何是好?
”他任由我数落,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眼神片刻不离,
仿佛要将这几日未见的面容一次看个够。半晌,他才低声道:“差事一了,便急着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