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腊月二十九,苏州老城落下那年最后一场雪。
棉纺厂后墙的青砖缝里渗着潮气,雪片子一贴上去就化,顺着砖棱往下爬,像细小的蜈蚣。
黄玲踮脚站在小板凳上,把去年揭下来的门神又摊开。
纸是脆的,裂开一道口子,关公的脸被一分为二,倒更显凶相。
“妈,我来。”筱婷伸手要接糨糊碗。
“别动。”黄玲声音轻,却不容反驳,“门神得女人贴,才镇得住。”
她嘴里念念有词,指尖蘸了糨糊,一点点抹在关公胡子尖上。
糨糊是糯米熬的,冷了以后像冻住的鱼汤,泛着白。
筱婷缩回手,呵出一口白雾,退到门槛内。
门后,庄超英正给学生改期末卷子,钢笔没墨了,在卷子上划出一道干涩的尾巴。
他抬头,目光穿过窗棂,落在黄玲的后腰。
那件藏青棉袄洗得发白,腰间一圈兔毛领子早掉秃了,风一吹就抖,像只老猫弓着背。
“黄玲,糨糊够吗?”他隔着窗问。
“够。”黄玲没回头,“你批你的,别管我。”
庄超英便不再言语,笔尖蘸了墨,继续写“优”“良”。
可那墨太稠,写出的“优”字最后一捺总翘起来,像小人举胳膊投降。
糨糊抹完,黄玲拿棕刷把门神按平。
刷子一压,纸面鼓起一个包,她伸手去抚,指腹却触到一处异样——门神背后似乎垫了东西。
她皱眉,指甲顺着关公腰带一挑,一张折成四折的黄纸被勾了出来。
“咦?”
筱婷凑过去。
黄玲把纸在膝盖上摊开,是一张1984年的《苏州日报》副刊。
纸张薄得像蝉翼,铅字却清晰——标题是《青年教师庄超英:把课堂搬进小巷》。
旁边还有行钢笔字,是庄超英的笔迹:
“若有一天,我的孩子远走高飞却摔得最重,请替我告诉筱婷——巷底有光。”
黄玲的手一抖,糨糊碗差点翻了。
筱婷盯着那行字,像第一次认字的小孩,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巷、底、有、光?”
她抬头,巷口传来行李箱轮子碾过青石板的声音。
宋莹穿着件大红羽绒服,像一团火滚进来,远远招手:“筱婷,走啦,再晚赶不上火车!”
筱婷愣在原地。
黄玲把那张旧报纸折好,塞进她手里,低声道:“带上。别让你爸看见。”
“妈……”
“去吧。”黄玲拍拍她发顶,“记得回来贴新门神。”
筱婷攥着报纸,转身跑向宋莹。
雪粒子打在她睫毛上,化成水珠滚下来,像哭又像笑。
黄玲望着女儿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比那年庄超英去支教还空。
庄超英在窗内咳了一声:“谁来了?”
“没谁。”黄玲把门神按牢,用棕刷狠狠一压。
关公的眼睛正对着巷口,像要把那团火红的羽绒服盯出个洞。
风更大了,吹得门神哗啦啦响。
黄玲抬头,天是灰的,雪却亮得刺眼。
她想起1984年的冬天,庄超英写完那张纸条,塞进她手里,说:“等孩子们大了再看。”
那时她笑他矫情,把纸条随手糊进门神背后。
七年过去,纸条没烂,字没褪,倒像是老天爷特意留到今天提醒她——孩子大了,要飞了。
她低头,发现糨糊碗冻出了冰碴。
手指一掰,碴子碎成粉,簌簌落在脚边,像盐。
“庄超英,”她突然喊,“出来帮我把门神扶正。”
庄超英搁下笔,推门出来。
雪落在两人之间,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