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三月,桃花蘸水,柳眼初青。宋府后园的秋千架,被风轻轻一推,发出“吱呀”一声,像旧戏台启幕的铜锣。宋雁书在绣帐里猛然睁眼,冷汗顺着鬓角滑进颈窝,冰凉得一如前世铁牢里的镣铐。她怔怔望着帐顶绣的穿花百蝶——那是母亲亲手挑的苏线,一只只蝶翅用银线勾边,烛火一照便亮得晃眼。她忽然伸手去摸,指尖发颤,唯恐这只是一场死前的幻境。
“**?”外间值夜的小眠翻了个身,声音含糊,“又魇着了?”
雁书咬唇,血腥味在舌尖绽开,疼痛清晰得令人狂喜——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回到永定十七年,回到十五岁。这一年,她尚未与沈归迟订亲,父亲还未被诬陷“私开北关”,宋家三百口也还未被推往菜市口。她翻身下榻,赤足踩住微凉的青砖,像踩住一条随时会溜走的金鳞。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立刻做!
窗棂透进一线蟾光,正落在案上的粉彩时辰钟——寅时三刻,再过两个时辰,父亲会在早朝后被留堂,御赐的“秉笔御史”沈归迟将随内侍登门,捧来天家金册,与她交换庚帖。那一纸婚书,是宋家覆灭的开始,也是她噩梦的源头。
雁书攥紧寝衣前襟,指节泛白。她记得清楚:成亲后第三年,沈归迟以正二品左都御史的身份亲审“宋氏谋逆案”,亲笔勾决,朱笔一点,宋家血流成河。而她,被锁在诏狱最深处,听着父兄的惨叫,一寸寸熬干生命。临死前,沈归迟着绛红官袍立于铁栏外,声音低哑:“宋雁书,你欠我的,今日两清。”
欠他?她欠他什么?不过是那年春郊,她见他衣衫褴褛,遣人赠他十两银子,让他给亡母买口薄棺。那一点怜悯,换来他七年隐忍,换来他亲手覆灭宋家,也换来她万箭穿心。
“**,地上凉。”小眠已披衣进来,手里提着一双软绒绣鞋。雁书低头,看见小眠的圆脸——这丫头在她入狱后,为护她被打断双腿,寒冬腊月扔进护城河。如今她活生生蹲在眼前,睫毛上还沾着瞌睡揉出的泪花。雁书心口一抽,猛地抱住她,泪水滚烫。
“小眠,别怕,这一世谁都伤不了你。”她声音嘶哑,却咬字极轻,像一句咒誓。
小眠被抱得手足无措,半晌才憨笑:“**做噩梦,倒哄起我来了。”
雁书松开她,抬袖抹泪,眸色在暗处一点点沉下去。她不能哭,时间太短。她必须赶在今日辰时之前,说服父亲拒婚,且要拒得漂亮,拒得让沈归迟抓不住半点把柄。
她推门而出,夜风夹着梨花香灌进来,吹得她袖袍鼓胀,像一面猎猎的旗。
——
宋文渊的居所位于府东头,独辟一院,名“养正”。此时院中灯火未熄,廊下悬着两盏气死风灯,灯罩上积了薄露,昏黄一团。雁书在阶前停住,拢了拢披风,抬手止住行礼的小厮,隔着门低声唤:“爹爹,女儿有要事。”
门内传来书卷合拢声,紧接着是父亲温厚的嗓音:“雁书?进来。”
书房里点着沉水香,青烟袅袅,像一条不肯落地的白龙。宋文渊着月白中衣,鬓角微霜,正倚案批阅公文,见她进来,眉间倦色一缓,招手:“怎的赤足?”
雁书却双膝一屈,重重跪下,青砖“咚”一声。宋文渊愕然,疾步来扶,她却先叩首,额头抵地,声音哽咽:“爹爹,女儿不孝,愿断此桩婚,求您成全。”
烛火噼啪一声,爆出灯花。宋文渊的手停在半空,半晌,才沉声:“为何?”
雁书抬首,泪痕纵横,却字字清晰:“沈归迟非良人。他日必陷宋家于万劫不复。”
“胡闹!”宋文渊低喝,又压低声,“圣旨已下,金口玉言,岂容你儿戏?”
“圣旨赐的是‘宋氏女’,未指名道姓。”雁书膝行两步,抓住父亲袍角,“爹爹,女儿昨夜得一梦,梦见我宋家三百口血流成河,梦见您与哥哥被押赴刑场,梦见女儿囚于铁笼,求死不得。爹爹,那梦太真,女儿不敢不信。”
宋文渊瞳孔骤缩。他素来信兆,更信女儿——雁书自幼早慧,从未夜半惊梦。他俯身,掌心覆在她发顶,声音发涩:“只是梦……”
“梦会成真。”雁书抬眼,眸中燃着两簇幽火,“爹爹,女儿愿以性命担保,沈归迟狼子野心。若今日不断,宋家必亡。”
窗外,更鼓四响,距离卯时仅剩一个时辰。宋文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血丝纵横:“你要为父如何?”
“请爹爹即刻入宫,自请革职,以‘教女无方’之名,求皇上收回赐婚。”雁书咬唇,“女儿愿落发为尼,永绝婚配,以全皇家颜面。”
“胡说什么!”宋文渊怒极,手掌扬起,却在她瘦削肩头停住,终究颤颤落下,“你娘若在世,必怪我纵你。”
雁书泪如雨下,却挺直腰背:“若舍我一人,可保宋家,女儿万死不辞。”
——
卯时正,宋文渊素服入朝,手捧奏疏,长跪丹墀。皇帝震怒,斥其“狂悖”,当场削去“文华殿大学士”之衔,贬为“工部督水主事”,罚俸三年,却准了“退婚”之请。金册追回,内侍捧出宫门,沈归迟立于阶下,面色苍白,一双眼黑得吓人。
消息传回宋府,雁书在祠堂跪至日暮。母亲早逝,牌位旁供着长明灯,她执香三拜,抬首望“宋氏列祖”匾额,轻声道:“列祖在上,不肖女雁书,愿以此身,守宋家满门。”
——
夜更深,雁书回房,却见廊下立着一人。月白锦袍,玉冠束发,手里转着一柄折扇,扇骨敲在掌心,嗒嗒有声。她心头一凛——陆渊,当今皇叔成王独子,年二十,封“靖北小王爷”,掌京畿二十万禁军,是京城最不能招惹的阎王。前世,她与他并无交集,只在宫宴遥遥见过一次,彼时他坐在轮椅,眉目阴鸷如刀。如今,他却好端端站着,腿似未瘸,嘴角勾着一点薄笑,像月下觅食的狐。
“宋姑娘。”陆渊微一颔首,声音低而清,“今日壮举,令本王大开眼界。”
雁书后退半步,脊背抵住廊柱,指尖掐进掌心:“王爷夜闯深闺,不合礼法。”
“礼法?”陆渊低笑,折扇“啪”地展开,露出扇面泼墨山水,“本王只知,宋家欠我一个人情。”
“何出此言?”
“今日早朝,若无非本王暗中推波助澜,宋大人未必能全身而退。”陆渊抬步逼近,靴底踏过灯影,像踩碎一地银霜,“宋姑娘,本王要你记——你欠我一次。”
雁书抬颌,泪痕早干,眸色冷冽:“王爷想要什么?”
“暂时没想好。”陆渊停在她半步外,微微俯身,呼吸拂过她耳廓,“但本王相信,宋姑娘的命,值得上价。”
他转身欲去,却又回头,似笑非笑:“对了,沈归迟在府外跪了一夜,求见姑娘。你要不要去看看?”
雁书心头一震,却见陆渊已掠上屋脊,夜隼般消失在月色里。远处,更鼓五响,长夜将尽,而真正的博弈,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