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这粒打小就有的朱砂痣,并非胎记。是当年“师父”将我献作药人前,用九十九种毒草淬炼的朱砂,点进血脉的印记。它随着每一次取血缓慢变淡,并非我“将养得好”,而是毒已随血流逝,我的生命,也在无声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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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蛇窟
郑怀玉来的回数,渐渐多了。
他对我这“药引子”,好像挺满意。每回毒劲儿上来,就会亲自来这不见天日的地牢,喝我的血,换一阵子活气。
他很少跟我说话,偶尔会拿那种审视的、又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眼神看我。有时候,也会问些不痛不痒的话。
“打哪儿来的?”
“生下来就是药人?”
我多半不吭声。非是不愿说,只是多年囚禁,血被一次次取尽,连带着说话的力气与心思,也早被磨成了灰。
直到那次。
他喝完血,没急着走。地牢里静得出奇,能听见外头隐约的风雨声。
他靠着墙,脸色比平时更难看,白里透着青,呼吸也一阵急一阵缓。这回的毒,来势比以往都凶。
“冷……”他无意识地念叨,身子微微打颤。
鬼使神差地,我动了动,把身子底下那堆还算干爽的稻草,往他脚边推过去一些。
他睁开眼,看向我。那双总是冷冰冰的眼睛里,头一回露出了点不一样的东西——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茫然。
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我满是伤痕的手腕。不是使劲掐着,倒像是……想抓住点能暖和的东西。
“告诉孤,”他声音哑得厉害,“你想要什么?等孤的毒解了,兴许能赏你。”
我想要什么?
我看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俊美却苍白得不正常的脸,恍恍惚惚的,跟记忆里雪夜那个模糊的影子叠在了一块。
我想要自由。想不再被当成个物件。想像个人似的,堂堂正正地活一回。
可这些话,到底还是堵在了喉咙里。我只是摇了摇头。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要发火。末了,他松了手,眼底那点脆弱像潮水一样退得干干净净,又覆上了那层熟悉的冰霜。
“乏味。”
扔下这么两个字,他拂袖而去。
那之后,他再没来过。从送饭狱卒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里听说,太子的毒好像找到了根除的法子,需要一味引子,是极北苦寒之地的什么“雪蟾蜍”。
我心里头,竟莫名其妙地松了一下。兴许,他以后都用不着我的血了。
可我还是把皇家人,想得太慈悲了。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晚上。牢门又被打开,来的却不是郑怀玉,是他身边那个总堆着一脸假笑的大太监。
“殿下有令,此药人已无大用。然其血肉经百药浸润,乃是大补之物,弃之可惜。特赏入‘万蛇窟’,助长灵蛇药性。”
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凉透了。
万蛇窟!那是宫里养毒蛇的鬼地方,活人扔进去,眨眼工夫就只剩下一堆白骨。
两个侍卫上前,二话不说,把我从地上拖起来。
挣扎是白费力气。我被一路拖行,雨水混着泥浆糊了满身。经过东宫外头那条长长的宫道时,我模模糊糊看见,那高高的殿宇廊檐底下,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玄衣,玉冠,身姿挺得笔直。
是郑怀玉。
他撑着伞,脸隐在雨幕和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可我知道,他在看。
看着我像条没了用的野狗,被拖向死地。
那一瞬间,心口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攥住,拧着劲儿地疼。比哪一回放血,都要疼得厉害。
原来,那半个馒头的恩,那片刻脆弱的依靠,到底只是我这多灾多难的一辈子里,一场自己骗自己的笑话。
他喝我的血,踩我的好心,末了,连我的骨头渣子都要榨出点用处。
侍卫把我拖到一个阴气森森的洞口,腥臊的风扑面打来。里头传来密密麻麻的“嘶嘶”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下去吧!”
后背猛地挨了一脚,我整个人朝下栽去。
失重的恐惧狠狠攫住了我。无数冰冷滑腻的东西瞬间缠了上来,毒牙刺进皮肉……
彻底被黑暗吞掉的前一刻,腕子上那粒朱砂痣,烫得像是被烙铁烙过。
在坠落的瞬间,我拼命睁大眼睛,想记住这人间最后的光景——万蛇窟东侧崖壁上,第三块松动的黑石,在雨幕中狰狞如鬼脸。我的头颅,正对着它撞去。
郑怀玉……
若有下辈子……
我定要你,血债血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