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车的引擎在最后一段颠簸的土路上发出疲惫的嘶吼,像是在抗拒踏入这片被群山环抱的寂静。陆川攥着膝盖上的笔记本,封面早已被沿途的潮气浸得发皱——那上面记满了明清古镇的防御体系资料,而此行的目的地“青溪”,是史料里最模糊、却也最让他心动的一笔。
车停在歪斜的木牌前,“青溪古镇”四个字用暗红漆写就,漆皮卷边处露出苍白的木头,像一道未愈合的旧伤。陆川跳下车的瞬间,潮湿的风裹着草木腐烂的气息扑过来,没有寻常古镇的烟火气,只有一种沉在时光里的滞重感。公路尽头的青石板路蜿蜒进浓绿的树荫,像一条藏在草丛里的蛇,安静地等着猎物。
“小伙子,住店就去‘青溪客栈’,但记着——天黑别往钟楼走。”司机师傅探出头,黝黑的脸上满是严肃,话没说完就猛踩油门,中巴车扬起一阵尘土,转眼消失在盘山公路的拐角。陆川望着车辙出神,“钟楼”两个字像颗小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莫名的不安。
他拖着行李箱走在青石板路上,鞋底碾过缝隙里的青苔,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两旁的黑瓦白墙爬满藤蔓,有些窗户挂着褪色的蓝布帘,风一吹就轻轻晃动,却看不见半个人影。偶尔遇到坐在竹椅上的老人,也只是用浑浊的眼睛盯着他,不说话,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闯入禁地的外人。
青溪客栈比想象中更破旧。两层木楼的门楣上,“客栈”二字的金漆掉得只剩零星碎片,门口的红灯笼穗子发黑,一碰就掉灰。穿蓝布褂子的老太太从里屋走出来,头发用银簪挽成髻,皱纹里藏着说不清的锐利:“五十一天,先付押金。二楼最东间,晚饭六点在堂屋。”她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没问陆川来做什么,也没多余的话。
房间小得可怜,木床的床单沾着淡褐色的污渍,掉漆的桌子上摆着个缺口的搪瓷杯。陆川推开窗,风带着山林的清香涌进来,视线越过层层黑瓦,能看到远处树林里露出的黑色钟楼尖顶——那钟楼像个沉默的巨人,哪怕隔着老远,也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肃穆。
放下行李,陆川揣着相机和笔记本出门。他要找的“防御遗迹”比预想中更明显:巷子尽头的石门刻着模糊的花纹,墙角藏着仅容一人的射击孔,甚至连街道的走向都隐约按着八卦阵型排布。他兴奋地在笔记本上画草图,相机快门声在空荡的巷子里格外清晰,直到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才想起该回客栈吃饭。
转身的瞬间,一阵声音突然钻进耳朵。
嗒嗒嗒……嗒嗒嗒……
是马蹄声。轻而清晰,每一下都踩在青石板的缝隙上,带着一种不属于现代的沉稳节奏。陆川猛地停住脚,四处张望——窄巷里只有他一个人,藤蔓在墙上爬得肆意,几只麻雀跳来跳去,哪有马的影子?
“听错了吧。”他摇摇头,刚要迈步,马蹄声又响了,还多了清脆的铜铃音。
嗒嗒嗒……叮铃……嗒嗒嗒……叮铃……
声音更近了,像是从巷口的拐角处传来,仿佛下一秒就有个穿古装的人骑着马走出来。陆川的心跳莫名加快,他握紧相机,悄悄挪到拐角,手指按在闪光灯按钮上——万一是什么民俗表演,正好拍下来当素材。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探出头,同时按下快门。
“咔嚓!”
闪光灯瞬间照亮了拐角后的小巷。巷子更窄,墙壁上渗着潮气,地面积着雨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的,什么都没有。只有几片落叶在积水里打转,像被遗弃的碎纸。
而就在闪光灯熄灭的刹那,马蹄声和铜**,突兀地消失了。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陆川站在原地,手心冒着凉汗。他明明听得真切,那声音绝不是风声或耳鸣。他低头看相机屏幕,照片里只有空荡荡的巷子,连个马蹄印都没有。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他不敢再停留,拖着行李箱快步往客栈走,轮子碾过石板路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路过镇中心的广场时,他忍不住抬头看钟楼。黑色的塔身爬满青苔,巨大的铜钟挂在顶端,指针牢牢停在下午三点的位置,锈迹斑斑,一看就荒废了几十年。可就在他的目光落在钟面上时,一阵低沉的钟声突然炸响——
“当——”
钟声厚重得像从地底传来,震得空气都在颤,余音在空旷的广场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陆川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指针明明没动,钟身满是锈迹,这钟怎么会响?而且现在明明是傍晚六点,不是三点!
“小伙子,站这儿干啥?”身后传来拐杖拄地的声音。陆川回头,看到个穿灰色中山装的老人,脸上满是皱纹,笑容却很慈祥。
“大爷,您刚才……听到钟声了吗?”陆川的声音有些发颤。
老人的笑容瞬间消失了,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还有点说不清的悲伤:“钟声?哪来的钟声?这钟楼坏了几十年,从没响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天黑了,快回客栈吧,青溪的晚上,不太平。”
说完,老人拄着拐杖快步离开,留下陆川一个人站在广场上,风卷着落叶擦过脚踝,凉得刺骨。他再看钟楼,铜钟依旧挂在那里,安静得像块石头,可刚才的钟声还在耳边回响,绝不是幻觉。
回到客栈时,堂屋的方桌上摆着两碟小菜:炒青菜和豆腐,冒着微弱的热气。老太太端着饭碗从里屋出来,看到陆川满头大汗,眼神动了动,却没问什么,只指了指椅子:“快吃,菜凉了不好吃。”
陆川坐下,筷子刚碰到碗沿,又想起那诡异的钟声,忍不住问:“大娘,这钟楼……真的几十年没响过了?”
老太太夹菜的手顿了顿,抬起头,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像要穿透他的心思:“小伙子,饭可以乱吃,话别乱问。钟楼的事,不是你该管的。”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吃完就回房,晚上别出来。”
陆川没敢再追问,默默扒着米饭,嘴里却没半点味道。窗外的天彻底黑了,古镇里连虫鸣都没有,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很快又归于寂静。他草草吃完饭,逃也似的跑回二楼房间,反锁房门,后背抵着门板,心脏还在砰砰直跳。
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一条缝,看向远处的钟楼。夜色里,钟楼像个巨大的黑影,塔身的青苔泛着暗绿色的光,铜钟在月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就在这时,钟楼顶端突然闪过一点微弱的光——像是有人划了根火柴,转瞬即逝。
紧接着,那低沉而悠长的钟声,再次在古镇里响起。
“当——”
这一次,陆川听得清清楚楚,甚至能感觉到声波震得窗户玻璃微微发麻。他猛地关上窗,后退几步,重重跌坐在椅子上。桌上的相机屏幕还亮着,定格在刚才那张空荡荡的小巷照片上。
他突然想起司机的警告、老人的躲闪、老太太的冷漠,还有那消失的马蹄声、不该响的钟——青溪古镇,根本不是他以为的“历史遗迹”,而是一个藏着秘密的陷阱。
就在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房门突然传来“吱呀”一声轻响。陆川猛地睁开眼,黑暗里,一道细长的影子从门缝里钻进来,贴着地面缓缓向他靠近。他想喊,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影子停在床边,然后,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你看到了不该看的……现在,该把时间还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