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不会善罢甘休。欠下的高利贷,就是悬在头顶的刀。
家里低矮的土坯房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绝望的气息。父亲云大河佝偻着背,蹲在灶膛前,灶上熬着给母亲续命的药,黑乎乎的药汁翻滚着苦涩的泡泡。母亲陈芳躺在里屋的炕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弟弟云峰才十岁,坐在门槛上,小脸脏兮兮的,眼神怯生生的,带着早熟的麻木。
“姐……”看到我回来,云峰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小声问,“选上了吗?”
父亲也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卑微的期盼,但看清我空手回来,那点光瞬间灭了,只剩下更深的愁苦和认命般的绝望。“没选上……也好,也好,总比……”他没说下去,拿起火钳,用力戳着灶膛里快要熄灭的柴火。
“爹,娘,我没事。”我走过去,握住母亲干枯得像树枝一样的手。她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看向我,满是心疼和愧疚,却说不出话。
“周家的账,我来想办法。”我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爹,您把娘上个月吃的药方给我看看。”
云大河愣了一下,没明白我要做什么,但还是下意识从炕席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几味药名,是镇上“仁济堂”坐堂大夫开的。
我扫了一眼,眉头立刻皱紧:“甘草、黄连、黄芩、法半夏……剂量还这么大?娘是虚寒久咳,肺气不足,这方子全是寒凉苦降的药,越吃身子越亏空!”这方子别说治病,简直是在催命!前世我后来学医才明白,这种小地方的大夫,很多时候就是靠几个固定方子糊口,根本不辨寒热虚实。
云大河被我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嗫嚅着:“是……是仁济堂的李大夫开的,说止咳好……”
“止咳?”我拿起炕头那碗刚熬好的药,凑近闻了闻,浓重的苦寒之气直冲鼻腔,“这药喝下去,只会把寒气往骨头缝里压,咳嗽是好些了,可人也快没了!从今天起,这药停了!”
“停了?那、那咋整?”云大河慌了神。
“我去趟镇上。”我把那张害人的药方揉成一团扔进灶膛,“爹,家里还有多少钱?”
云大河摸索着,从贴身的破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个硬币,加起来不到两块钱。“就……就这些了。”他声音干涩。
我拿了其中一块钱:“够了。看好娘,别让她再喝那药。”说完,我转身就往外走。云峰追到门口,小声喊:“姐,小心点。”
镇上比村里热闹些,但依旧破败。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店铺,“仁济堂”的招牌算是其中比较醒目的,黑底金字,透着一股老字号的架子。药堂里弥漫着混杂的药味,柜台后一个穿着长衫、戴着圆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拨算盘,这就是李大夫。
“看病还是抓药?”李大夫头也没抬。
“李大夫,”我把那一块钱放在柜台上,“劳驾,抓点陈皮、茯苓、干姜、红枣,再要一钱黄芪。”
李大夫这才抬眼,从镜片上方打量我,看到我朴素的衣着,脸上没什么表情:“陈皮五分,茯苓五分,干姜三分,红枣一毛,黄芪一毛五。你这钱,不够黄芪的钱。”语气平淡,却带着居高临下的疏离。
“那就不要黄芪,其他都抓一份。”我说。
李大夫没再多说,熟练地拉开药柜抽屉,用戥子称药。我看着他抓的药,陈皮颜色暗沉,闻着没什么香气,显然存放太久;茯苓切得厚薄不均;干姜是发过水的,湿漉漉的……全是劣质货。
“李大夫,”我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您上次给我娘开的方子,甘草三钱,黄连二钱,黄芩三钱,法半夏三钱,治她的虚寒久咳,对吗?”
李大夫包药的手一顿,终于正眼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被打扰的不耐:“怎么?药效不好?”
“药效太好了。”我迎着他的目光,“好得我娘喝了三剂就下不来炕了。她现在咳是不怎么咳了,可气若游丝,手脚冰凉,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李大夫脸色微变,但随即板起脸:“黄毛丫头懂什么!你娘那是沉疴难起!寒痰阻肺,不用苦寒峻剂,如何能拔除病根?”
“病根?”我提高了一点声音,引得药堂里仅有的两个抓药的人都看了过来,“我娘是年轻时候劳累过度,产后失养,伤了肺肾根本,是虚寒之症!您这方子,苦寒直折,大伤脾胃阳气,肺气被寒邪冰伏,病根没拔除,反而把人体的根本之气都快折断了!这根本是南辕北辙的治法!”
“你!”李大夫被我呛得脸涨红,猛地一拍柜台,“哪里来的野丫头!敢在这里信口雌黄,污蔑老夫医术!出去!给我出去!”他指着我,气得胡子都在抖。
药堂里的伙计也围了过来,虎视眈眈。
就在这时,药堂通往后院的布帘被掀开了。一个穿着灰色细布长衫、约莫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材挺拔,面容清俊,眼神温润平和,透着一股书卷气,与这嘈杂破败的药堂格格不入。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顾先生!”李大夫一见他,脸上的怒意收敛了些,但依旧愤愤不平,“您来的正好!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在这里大放厥词,污蔑我的医方!”
被称为“顾先生”的男人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没有立刻说话。
我认出他来了。顾言。前世在城里最大的“保和堂”坐诊的名医,医术精湛,为人正直,后来还参与过抗疫。没想到他现在在这小镇的药堂里,看样子是东家或者管事?
“小妹妹,”顾言开口,声音温和,像山涧清泉,“你说这方子治虚寒久咳是南辕北辙,可有什么依据?”
他态度平和,没有李大夫那种盛气凌人。我定了定神,指着柜台上李大夫刚抓的药:“依据?这陈皮,受潮霉变,辛香之气全无,如何理气?这茯苓,水渍过重,切工粗糙,渗湿之效大打折扣!更别说这干姜,水发过,辛热之力还剩几分?连药材都如此敷衍,大夫的诊断和用药,又能有几分严谨?人命关天,岂能如此儿戏!”
我的话像连珠炮,字字清晰。李大夫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血口喷人!顾先生,您听听!这丫头简直无法无天!”
顾言却没理他,目光落在我指着的那些药材上,眉头渐渐皱起。他拿起一块干姜,用力一捏,果然挤出几滴水来。又闻了闻那陈皮,脸色沉了下去。
“李大夫,”顾言转向李大夫,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这药材,是怎么回事?”
李大夫额头冒汗:“顾先生,这……这或许是新来的伙计不懂规矩,拿错了陈货,我这就去查!这就去查!”他慌忙辩解,眼神闪烁。
顾言没再追问,转而看向我,眼神里多了一丝凝重:“小妹妹,你似乎颇通药理?”
“不敢说通。”我直视着他,“只是我娘病久了,被一些庸医误治,久病成医,多少懂一点。我娘是虚寒久咳,本当温肺化饮,益气固表。可用这苦寒伤阳的药,无异于雪上加霜!李大夫,您说要用苦寒药‘拔除病根’,那我问你,‘病根’是什么?是寒邪?还是患者自身的阳气虚衰?您方中一味温补扶正的药都没有,只知攻伐,这不是治病,这是杀人!”
李大夫被我质问得哑口无言,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我的手抖个不停:“你……你强词夺理!老夫行医几十年……”
“行医几十年,却连最基本的‘虚则补之,寒则温之’的道理都忘了?”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像鞭子抽在寂静的药堂里。那几个抓药的和伙计都听得愣住了。
顾言的眼神彻底变了。他看着我,那双温润的眸子里闪烁着惊讶和深思的光芒。他忽然开口问:“若依你之见,此证当如何处方?”
我毫不犹豫:“很简单。小青龙汤化裁。麻黄三钱(蜜炙)、桂枝三钱、干姜三钱(要真货)、五味子二钱、细辛一钱(后下)、法半夏三钱、白芍三钱、甘草二钱(炙),若气虚明显,加黄芪五钱。取其温肺化饮,解表散寒之功。若肺肾两虚,酌加补骨脂、胡桃肉温肾纳气。这才是正治之法!”我把前世烂熟于心的方子流利地报了出来,剂量配伍清晰准确。
药堂里一片死寂。李大夫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顾言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他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小青龙汤化裁……温肺化饮,解表散寒……妙!配伍精当,切中病机!小妹妹,你……”他似乎想问什么,但最终没问出口,只是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无比郑重。
他转向面如死灰的李大夫,语气严厉:“李大夫,药材以次充好,诊断用药如此草率,甚至背离医理!你太让我失望了。去账房结清工钱,即刻离开仁济堂!”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李大夫如遭雷击,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两个伙计架着他,把他拖进了后堂。
顾言这才再次看向我,眼神复杂,有欣赏,有探究,还有深深的疑惑。“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令堂的病,若你信得过,我亲自去看看。”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诚恳,“当然,药材,用最好的。”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顾言,保和堂未来的顶梁柱,以医术精湛、仁心仁术著称。这是我脱离周家魔爪,让家人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我叫云微。”我说,感觉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松动了一丝缝隙,“家住云家村。我娘的病,拜托顾先生了。”
顾言亲自跟着我回了云家村。他仔细为母亲陈芳诊脉、察舌、问症,整个过程细致而专注。当他诊完脉,又详细问过我母亲之前的症状和用药情况后,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庸医误人!庸医误人!”他连说了两遍,语气带着痛惜,“令堂此证,确是虚寒久咳,肺肾两亏。那苦寒方子,简直是在催命!”他立刻开方,正是我刚才在药堂提到的小青龙汤化裁,加入了黄芪、补骨脂等温补之品,剂量斟酌得恰到好处。
“顾先生,这药……”父亲云大河看着方子上那些名贵的药名(黄芪、补骨脂),又看看家徒四壁,声音发颤。
“药费记我账上。”顾言摆摆手,没有丝毫犹豫,“救人要紧。先抓三剂,我让伙计马上送来。”他看向我,眼神温和中带着郑重,“云微姑娘,你今日在药堂一席话,见解精辟,直指要害。不知……你可愿来我仁济堂帮忙?做些识药、理药的活计?工钱不会亏待你。”
父亲和弟弟惊愕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我愿意!多谢顾先生!”这不仅是份工作,更是安身立命、远离周家掌控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