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克松开了我的裤脚，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那双棕黄色的眼睛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迈着标准的步伐回到了秦锋身边，安静地坐下，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警告只是一场幻觉。

但我耳畔残留的震动，和心底瞬间炸开的冰寒，都在嘶吼着真实。

血腥味……和当年杀死母亲的人一样……

我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僵硬冰冷。我猛地抬头，视线撞上刚刚摆脱下属、正朝我走来的秦锋。

他脸上带着破案后的轻松，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嘴角微微上扬，形成一个堪称温和的弧度。可此刻，这弧度在我眼中，却扭曲成了淬毒的刀锋。十年前张叔叔那张堆满伪善的脸，与眼前这张刚毅正气的面孔诡异地重叠，又猛地撕开，只剩下雷克那句冰冷的话在颅内反复回荡。

“小辞，是吧？”秦锋在我面前站定，他很高，投下的阴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他的手自然地拍上我的肩膀，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却让我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这次多亏了你。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能力。”

他的语气很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听不出任何异样。可我的感官在极度惊恐下被放大到极致，他靠近时，我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丝极淡、极隐晦的气味——不是汗味，不是烟味，而是一种……铁锈混合着某种陈旧腐败物的味道，深藏在肥皂和烟草的气息之下，若有若无。

是心理作用，还是……？

我强迫自己压下喉咙里的尖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不能慌，绝对不能慌。

“巧合……运气好。”我垂下眼，避开他探究的视线，声音干涩。

“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了。”秦锋笑了笑，手在我肩上又按了按，力道不轻不重，“你这本事，埋没了可惜。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来我们这儿帮帮忙？特聘顾问，按次计酬，待遇从优。”他语气随意，像是临时起意，但那双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邀请？还是……圈套？

我心乱如麻。靠近他，无异于羔羊贴近潜伏的饿狼。但拒绝呢？会不会立刻引起他的怀疑？母亲案件的卷宗莫名遗失，如今唯一可能知情的嫌疑人就在眼前，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我……需要考虑一下。”我听到自己艰涩地回答。

“当然。”秦锋收回手，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那副宽和包容的姿态，“想好了随时联系我。小刘，把我的联系方式给这位‘热心市民’。”

他转身离开，背影挺拔沉稳。雷克跟在他身后，在拐过走廊尽头时，又一次回头望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

我几乎是逃离了警局。外面的阳光炽烈，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雷克的警告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我的心脏上，越收越紧。

秦锋……刑侦队长……母亲的凶手？

这太荒谬，太骇人听闻！可雷克不会骗我。动物的感知远比人类纯粹直接，它们分辨善恶，依靠的是最原始的本能和气味。

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同置身油锅。救助机构的房间狭**仄，窗外的车流声、隔壁的谈话声、甚至远处工地隐约的敲打声，都混合着那些无孔不入的动物“杂音”，疯狂地涌入我的耳朵，搅得我不得安宁。脑海里反复上演着十年前的血泊，母亲涣散的眼神，张叔叔伪善的脸，秦锋温和笑容下可能隐藏的狰狞……

我必须确认。

我再次去了公安局，以了解宠物投毒案后续、想感谢秦警官为由，试图套话。接待我的还是那个年轻警员小刘，他对我异常热情。

“哎呀，是你啊！秦队可夸你了！说你是福星！”小刘一边给我倒水，一边喋喋不休，“我们队里现在都传开了，说你有特异功能！哈哈！”

我勉强笑了笑，状似无意地问：“秦队……他当警察很多年了吧？看起来很厉害。”

“那当然！秦队可是我们局里的标杆！破获的大案要案数都数不过来，立功受奖一大堆！”小刘与有荣焉，“他入行得有……十五六年了吧？反正资历很深，对我们这些下属也没架子，大家都服他。”

十五年……时间上，完全对得上。

我的心沉了下去。

“秦队……他手上是不是有道疤？我看着好像有点……”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回忆着乌鸦描述的“像蜈蚣一样的疤”。

小刘愣了一下，挠挠头：“疤？没注意啊。秦队手上挺干净的，可能是我没仔细看？或者是很久以前的伤，看不出来了？”

没有疤？还是……他隐藏得很好？

线索似乎又断了。但小刘的话，反而加深了我的疑虑。一个从业十五年、功勋卓著的刑侦队长，如果要完美掩盖一桩陈年旧案，并非没有可能。

就在我陷入更深的迷茫和恐惧时，秦锋的电话来了。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依旧沉稳有力：“小辞，考虑得怎么样了？这边又碰到个棘手的案子，失踪儿童，48小时黄金时间快过了，需要你这种‘特殊’的协助。”

失踪儿童……

我的心揪紧了。个人的恐惧与一个可能正在遭遇危险的无辜生命放在天平上，重量悬殊。

而且，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近距离观察秦锋，寻找破绽的机会。

“……地址给我。”我听到自己说。

案发现场在城北一个待拆迁的城中村，杂乱，破败，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垃圾腐烂的混合气味。失踪的是个六岁的小女孩，叫丫丫，昨天下午在自家附近的巷子里玩耍时不见的。

孩子的父母哭得几乎晕厥，办案的警察们面色凝重，气氛压抑。

秦锋看到我，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正题：“排查了附近所有监控，没发现可疑车辆或人员带走孩子。走访邻居也没得到有价值的线索。丫丫平时很乖，不会自己跑远。”他顿了顿，看向我，目光深邃，“试试看？”

我明白他的意思。

周围有很多流浪动物。脏兮兮的土狗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野猫在残破的墙头警惕地逡巡。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秦锋站在身后带来的巨大压迫感，走向一只趴在墙角晒太阳、看起来年纪不小的花猫。它眯着眼睛，慵懒地舔着爪子。

我集中精神，将丫丫的形象、穿着（红色小裙子，黄色塑料凉鞋），以及“失踪”、“昨天下午”这些信息，化作模糊的意念传递过去。

花猫的动作停住了，它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竖成一条线，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穿红衣服的小两脚兽？」一个带着点傲慢和沙哑的声音响起，「昨天……唔，好像见过……哭哭啼啼的，被一个很大的两脚兽抱走了……」

我心猛地一跳！“很大的两脚兽？往哪个方向去了？”

「那边……」花猫用尾巴懒洋洋地指向一条更窄、更深的巷子，「味道不好闻……那个大两脚兽，身上有股……药味，还有……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药味？灰尘铁锈？

我立刻将信息转述给秦锋。

秦锋眼神一凛，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下令：“重点搜查那条巷子尽头的废弃工厂和周边空置房屋！注意寻找有医疗废弃物或者长期无人居住、积满灰尘的地方！”

命令被迅速执行。警察们牵着警犬，冲向花猫指示的方向。

我站在原地，心跳如鼓。秦锋就站在我旁边，他的侧脸线条冷硬，专注地盯着搜查的方向。那股极淡的、铁锈混合腐败物的气味，又一次隐隐约约地飘来。

是他本身的气味，还是……刚刚沾染上的现场气味？

我不敢确定。

不到二十分钟，对讲机里传来激动的喊声：“秦队！找到了！在废弃工厂的锅炉房里！孩子没事！嫌疑人也被控制了！”

现场瞬间一片欢腾，孩子的父母喜极而泣，警察们互相击掌庆祝。

我松了一口气，浑身虚脱般乏力。

秦锋转过身，脸上带着真正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大步走过来，又一次重重拍上我的肩膀：“干得漂亮，小辞！你又立了大功！”

这一次，他的喜悦似乎真实不虚。周围的警察们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表达着惊叹和感谢。

“神了！真是神了！”

“小辞，以后你就是我们队的编外成员了！”

“回头让秦队给你申请奖金！必须请客！”

我被热情的人群包围着，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信赖、敬佩，甚至还有一丝隐隐的……依赖。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是我过去十年在精神病院里从未体验过的。像久处黑暗的人，骤然见到刺目的阳光，既渴望，又感到晕眩和不适应。

我看到了小刘警官由衷的笑脸，看到了其他警员竖起的大拇指，也看到了秦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欣赏。

在这一片赞誉声中，雷克的警告变得遥远而模糊。

难道……真的是我误会了？雷克闻到的，只是秦锋身上常年接触案件现场沾染的、各种复杂气味混合后的错觉？

秦锋大手一挥：“收队！今晚我请客，给小辞庆功，也给大家压压惊！”

欢呼声更响了。

我被簇拥着，像英雄一样走向警车。秦锋亲自为我拉开车门，手掌绅士地护在门框上。

在我弯腰上车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他的手腕。因为动作，西装外套的袖子向上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里面衬衫的袖口和一小段结实的小臂。

就在那小麦色的皮肤上，紧挨着腕表表带的下方，我清晰地看到了一小截扭曲的、淡粉色的疤痕末端。

像蜈蚣的尾刺，一闪而过。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有疤。

车门在身后轻轻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坐在舒适的真皮座椅里，窗外是不断后退的街景，车内洋溢着破案后的轻松和欢愉。

而我，如坠冰窟。

庆功宴？这究竟是通往真相的捷径，还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通往更大陷阱的鸿门宴？

我这只刚刚飞出精神病院牢笼的雀鸟，似乎一转头，又主动飞进了一个更华丽、更危险的笼子。

而握着笼门钥匙的那只手，正带着和十年前如出一辙的……血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