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设在警局附近一家声名在外的川菜馆。大红灯笼高悬,空气中弥漫着辣椒与花椒爆炒后的浓烈香气,混合着男人们爽朗的笑声、酒杯碰撞的脆响,织成一张热闹而喧嚣的网。
我被安排在主桌,紧挨着秦锋。这个位置如同架在火上烤。周围的警察们轮番上前,举着酒杯,说着由衷或带几分好奇的赞美。
“小辞,我敬你!丫丫能找到,你居首功!”
“兄弟,你这本事,绝了!以后有棘手的案子,可得靠你帮忙了!”
“来来来,多吃点,看你瘦的!”
他们叫我“小辞”、“兄弟”,语气热络,眼神坦诚。这种毫不设防的接纳,像暖流,一点点融化着我冰封十年的心防。我笨拙地举着果汁杯回应,嘴角努力向上牵起,感受着这陌生又令人贪恋的“正常”氛围。
秦锋是这场宴会的绝对中心。他谈笑风生,掌控着全场节奏,与下属勾肩搭背,说起案子里的趣事引得满堂大笑。他细心地将辣子鸡里最大块的鸡肉夹到我碗里,语气温和:“尝尝这个,他们家的招牌。你太瘦了,得多补充营养。”
他的照顾无微不至,像个可靠的长辈。若没有手腕上那惊鸿一瞥的疤痕,没有雷克那句淬毒般的警告,我几乎要沉溺在这份被保护的错觉里。
可我忘不了。
每一次他抬手举杯,每一次他为我夹菜,我的余光都像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在他那被衬衫袖口和腕表巧妙遮盖的手腕上。那截淡粉色的蜈蚣尾刺,在我眼中无限放大,扭动着,与记忆中乌鸦描述的“扭来扭去”的疤痕重叠,散发着血腥的寒意。
他表现得越完美,越无可挑剔,我心底的寒意就越重。这是一个能将真实自我隐藏得滴水不漏的人。
“小辞,”秦锋侧过头,声音压低了少许,带着酒意的温热气息拂过我的耳廓,让我脊背瞬间僵直,“别有什么压力。我知道,你这能力……肯定伴随着常人无法想象的负担。”
我心脏骤停一瞬,捏着筷子的指节泛白。
他仿佛没有察觉我的僵硬,继续以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十年前的事,我后来调阅过卷宗……可惜,档案遗失了,具体情况无法核实。但让你一个孩子承受那些,是我们的失职。”他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愧疚,“看到你现在能走出来,还能用这能力帮助别人,我真的很欣慰。”
他在试探我。用母亲的案子,用我过去的创伤。
我低下头,盯着碗里红油浸透的鸡肉,胃里一阵翻搅。“都过去了。”我听到自己干巴巴地回答。
“是啊,过去了。”秦锋拍了拍我的后背,力道沉稳,“以后有我在,没人能再欺负你。警队就是你的家。”
家?一个可能由杀母凶手构筑的“家”?
宴席过半,气氛愈加热烈。我借口去洗手间,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餐桌。穿过觥筹交错的大厅,那些欢声笑语在身后模糊成一片嘈杂的背景音。
洗手间在走廊尽头。我用冷水泼脸,试图浇灭心头的燥热与恐惧。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湿漉漉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挣扎。
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离开。
我定了定神,转身往外走。经过一个虚掩着门的包间时,里面传来几个警察略带醉意的闲聊声,我的名字突兀地钻入耳朵。
“……那小子,邪门得很!你说他到底怎么做到的?”
“谁知道呢?秦队说是直觉敏锐,观察力强……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管他呢,能破案就行!你们是没看见,找到丫丫时她父母那个样子……值了!”
“说起来,秦队对他可真够意思,比对亲儿子还上心……”
“嘘——小声点!秦队交代了,谁都不准提那孩子过去的事,特别是他妈那案子,一个字都不许漏!”
脚步瞬间钉在原地。血液呼地一下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清醒。
秦队交代了……不准提……
这根本不是保护,这是封口!他在有意识地切断我所有可能探知过去的途径,将我牢牢困在他精心编织的“现在”里。
**在冰冷的墙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之前的犹豫、那一丝丝因为被接纳而产生的动摇,此刻被彻底击碎。
回到餐桌时,我的脸色大概更差了。秦锋关切地问:“不舒服?脸色这么白。”
“有点头晕,可能……不太适应这么吵的环境。”我低声说。
“怪我,考虑不周。”秦锋立刻表示理解,他对小刘示意了一下,“小刘,你开车送小辞回去休息。他住那个青少年救助中心是吧?”
小刘连忙答应。
离开餐馆,夜风一吹,我打了个寒颤。坐进警车副驾,小刘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还在兴奋地絮叨今晚的盛况和秦队多么英明神武。
车子驶过灯火通明的街道,窗外流光溢彩,却照不进我心底的黑暗。
在一个红灯前停下,车窗外的人行道上,一条被主人牵着的金毛犬忽然停下脚步,扭头看向警车内的我。
「你身上……有恐惧的味道。」一个温和敦厚的声音响起,「还有……那个经常和你在一起的高大两脚兽,他的味道……很复杂。有正义的光,也有……洗不掉的陈旧黑暗。」
我的心猛地一抽。
连陌生的狗都能嗅出秦锋身上的“黑暗”!
“小刘哥,”我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声音带着刻意的虚弱和犹豫,“秦队……他手腕上,是不是受过伤?我看着好像有点……痕迹。”
小刘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哦,你说那个啊!是啊,秦队左手腕是有一道旧疤,据说是好多年前追捕一个持刀歹徒时被划伤的,差点伤到动脉,可险了!所以他平时都不怎么露出来。你怎么看到的?”
追捕歹徒……工伤。
一个完美无瑕的解释。
是啊,一个功勋卓著的刑警,身上有几道光荣的伤疤,再正常不过。
可为什么……偏偏是左手腕?为什么……形状是那样?
为什么……雷克和那条金毛,都嗅到了那“光明”掩盖下的“黑暗”?
车子在救助中心门口停下。我道谢下车,看着警车尾灯消失在夜色中。
站在清冷孤寂的门口,与刚才餐馆内的热闹喧嚣形成残酷对比。那份短暂的、被需要被认可的温暖,如同毒苹果表面甜美的糖衣,诱人舔舐,内里却藏着致命的毒素。
秦锋递过来的,不只是夹菜的筷子,庆功的酒杯,更是包裹着糖衣的砒霜。他要把我养成一只笼中雀,用“团宠”的金丝笼禁锢我,用“关怀”的食饵麻痹我,让我在他掌控的范围内“发挥作用”,同时彻底掐灭我追寻真相的可能。
他手腕上的疤,是确凿的疑点。
他下达的封口令,是心虚的证据。
动物们一致的警告,是本能的直觉。
我不能被他营造的假象迷惑,不能沉溺于这虚假的温暖。
母亲的血不能白流。十年的冤屈不能不明不白。
我转身,走进救助中心昏暗的楼道。脚步不再虚浮,眼神不再迷茫。
鸿门宴已散,毒苹果已识破。
接下来的路,要靠我自己,在这看似团宠、实则杀机四伏的迷局里,独自走下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