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眼睛还睁着。养老院那张硬板床硌得我生疼,但比不过心里的疼。
病房门口,我二婚的老婆李秀梅和她儿子周浩,正为了我枕头底下那八百块钱现金撕扯。
“妈!这钱得归我!我昨晚还给他端了尿盆!”“放屁!这几个月谁给他擦身喂饭?
你个没良心的!”他们吵得面红耳赤,谁也没看我一眼。我喉咙里嗬嗬作响,想喊,
发不出声。视线开始模糊,耳朵里嗡嗡的。就在我以为就要这样彻底完蛋时,
病房门被推开了。一道瘦小的身影。暖暖。我女儿林暖暖,今年该有五十了吧?
可看起来像六十。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外套,手里拎着个塑料袋,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李秀梅一看见她,嗓门更高了:“哟,丧门星来了?赶紧把你爹弄走!晦气!
”周浩斜眼瞅她:“带钱了吗?殡仪馆最便宜的套餐也得三千。”暖暖没理他们。
她慢慢走到我床边,那双和我亡妻一模一样的眼睛,静静看着我。然后她伸出手,
冰凉的、粗糙的手指,轻轻合上了我的眼睛。“爸,”她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我来送你了。”之后的三天,是我死后看得最清楚的三天。暖暖一个人,
去求养老院开死亡证明,去派出所销户,去殡仪馆讨价还价。她腰不好,搬不动我,
就一遍遍给工作人员鞠躬,说好话,最后加了两百块钱,才有人帮忙把我抬上车。火化那天,
只有她一个人。她抱着那个最便宜的骨灰盒,站在殡仪馆门口,抬头看天。灰蒙蒙的,
没有星星。“你以前说,”她对着盒子轻声说,眼泪顺着深深的法令纹往下淌,“人死了,
就变成星星了。”“你变哪颗了?”“指给我看看啊……”她哭得浑身发抖,
抱着骨灰盒蹲在地上,像小时候摔疼了那样。“下辈子……”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缓了好久才继续,“下辈子,我还当你女儿。”“但你能不能……只当我一个人的爸爸?
”我魂飞魄散。然后猛地吸进一口气!“咳咳咳!”我剧烈咳嗽起来,眼前从模糊到清晰。
阳光刺眼。我坐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手里捏着今天的报纸。电视里在放午间新闻,
女主播的声音字正腔圆。墙上的挂钟指向下午两点半。日期是……二十年前。我手开始抖,
报纸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林建国!你今天必须给我个说法!”尖利的女声炸进耳朵。
我浑身一颤,抬头看去。李秀梅拽着一个小女孩从次卧出来,动作粗鲁。女孩十岁左右,
瘦得像根豆芽菜,穿着明显短了一截的校服,低着头,被她拽得踉踉跄跄。是我的暖暖。
她左手手腕露在外面,上面有一圈刺眼的红痕,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勒过。
我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停跳了一拍。就是今天。我前世人生的转折点,
我女儿地狱的开始。“你女儿偷钱!”李秀梅把一张皱巴巴的五十块钱拍在玻璃茶几上,
啪的一声,“偷浩浩的!浩浩省吃俭用攒着**鞋的!这么小就手脚不干净,长大了还得了?
必须好好管教!”她身边站着周浩。十一岁,比暖暖高半个头,胖墩墩的,此刻正昂着下巴,
一脸得意地看着暖暖,眼里全是恶作剧得逞的光。暖暖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声音蚊子似的:“我没偷……是哥哥自己把钱弄丢了……他怕你骂他,
就、就塞我书包里……”“还撒谎!”李秀梅抬手就要往暖暖脸上扇。“手放下!
”我吼出来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濒死野兽的咆哮。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李秀梅的手僵在半空,震惊地扭头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周浩也缩了缩脖子。前世,
我从来没这么吼过。我总是息事宁人,总是“算了算了,孩子还小”,
总是让暖暖“让着哥哥”。我站起来,腿有点软,但我一步步走过去。
地板凉意透过袜子传上来,无比真实。我走到暖暖面前,蹲下。她吓得一哆嗦,闭上眼睛,
睫毛颤抖着,以为我要打她。我心脏像被针扎。轻轻握住她细瘦的胳膊,拉起袖子。
那圈红痕完全暴露出来——紫红色,边缘肿胀,中间最深的地方甚至破了皮。
这绝不是不小心碰的。“手腕怎么回事?”我问,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暖暖咬着嘴唇,
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砸在我手背上,滚烫。但她死死闭着嘴,就是不说话。
我知道她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以前,她说过很多次。“爸爸,哥哥用跳绳勒我。”“爸爸,
哥哥把我关在阳台。”“爸爸,李阿姨掐我胳膊,你看都紫了。
”而我每次都说:“哥哥跟你闹着玩呢。”“你怎么总惹李阿姨不高兴?”“你要乖一点,
懂事一点。”后来,她再也不说了。“周浩。”我转过头。那小子脸上得意的笑没了,
眼神有点慌,往李秀梅身后躲。“你那条新买的塑料金箍棒玩具呢?”我问,
每个字都像冰碴子,“就是那种,能伸缩,金色的,粗细跟**妹手腕上这印子差不多那条。
”周浩的脸,瞬间惨白。李秀梅尖叫起来,声音能掀翻屋顶:“林建国!你什么意思!
你怀疑浩浩?他是你儿子!是你答应我要当亲生儿子疼的!”“我儿子?”我慢慢站起身,
看着这个跟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的女人,觉得无比陌生,“我姓林,他姓周。户口本上,
他是你带来的儿子。我哪来的儿子?”客厅里死一样寂静。只有电视里女主播还在播报新闻,
显得格外刺耳。李秀梅瞪大眼睛,嘴唇哆嗦着,像是不认识我了。周浩彻底躲到她身后,
不敢看我。我把暖暖拉过来,用袖子胡乱擦掉她的眼泪,然后一把将她抱起来。她轻得吓人,
在我怀里僵硬得像块木头。“李秀梅,周浩,你们俩听好了。”我一字一顿,声音不高,
但足够清楚。“第一,周浩用玩具勒伤妹妹,栽赃偷钱,性质恶劣。今晚开始,
他睡客厅沙发。零花钱停三个月,这三个月他该有的零花钱,
翻倍赔给暖暖当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第二,你,李秀梅。”我盯着她,“从今天起,
家务你做,饭你做,我按月给你生活费。但暖暖的事,你再敢碰她一指头,
再多说她一句不是——”我顿了顿,看着他们骤然变色的脸。“我立刻换门锁。你们娘俩,
爱去哪去哪。”“第三,”我掂了掂怀里的女儿,“这个家,从今天起,我说了算。钱我挣,
房我买,规矩我定。不服?”我看着李秀梅快要喷火的眼睛,扯了扯嘴角。“可以离婚。
”说完,我抱着暖暖,转身就往门口走。“暖暖,走,爸爸带你出去。买新衣服,吃好吃的,
看什么买什么。”走到玄关,我单手给暖暖穿鞋。她终于有点反应了,
小手迟疑地、轻轻地搂住了我的脖子,把小脸埋在我肩膀里。温热的眼泪浸透了我的衬衫。
“爸爸……”她抽噎着,声音闷闷的,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你……你真的信我吗?
”我喉咙堵得厉害,用力抱紧她。“信。”我说,“以后爸爸只信暖暖。”开门,下楼。
走出单元门,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我听见四楼我家窗户里,
传来李秀梅歇斯底里的哭骂和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周浩尖利的嚎叫。真吵。但怀里的女儿,
搂着我脖子的手臂,稍微紧了那么一点点。我直接带暖暖去了市里最大的商场。
前世我对她吝啬,总觉得女孩不用穿太好,学习好就行。给周浩买名牌鞋眼都不眨,
暖暖要本课外书我都犹豫。“这件,这件,还有那件裙子,都试试。
”我指着童装区几件漂亮裙子,对局促的暖暖说。导购满脸笑:“先生您女儿真秀气,
穿什么都好看。”暖暖躲在我腿后,小声说:“爸爸,贵……”“不贵。”我揉她头发,
“我闺女穿,多少钱都不贵。”试衣服的时候,我看见她身上还有些淡淡的旧伤痕,
青青紫紫。我问怎么来的,她低头不说话。我不再逼问,心里那把火却越烧越旺。
最后买了三套衣服、两双鞋、一个新书包,还有她看了好几眼的一套彩色画笔和画册。
经过玩具店,周浩最喜欢的那个昂贵遥控车就摆在橱窗。暖暖看了一眼,立刻挪开视线。
“想要吗?”我问。她用力摇头:“不要,哥哥会抢……”“他抢不了。”我牵着她进去,
指着另一款更漂亮、带音乐灯光的公主城堡玩具,“买这个。放你房间,他敢碰,爸爸揍他。
”暖暖眼睛亮了,像落进了星星。中午去吃她念叨过很久的披萨店。她吃得小心翼翼,
小口小口,吃得眼睛眯起来。我看着她,心里又酸又软。“暖暖,”我切着牛排,
装作随意地问,“李阿姨和哥哥……平时还怎么欺负你?跟爸爸说说。
”她拿叉子的手顿住了,披萨也不吃了,头埋下去。“没事,说,爸爸给你撑腰。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说了,
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哥哥……经常把我的作业本藏起来,或者扔水桶里。
李阿姨就骂我不好好写作业。”“吃饭的时候,好吃的肉,哥哥都抢走。
李阿姨说男孩长身体要多吃。”“上次我数学考了100分,
李阿姨说我是抄的……还把卷子撕了。”“她……她还说,妈妈是短命鬼,
所以我也……”“够了!”我猛地打断她,拳头攥得咯吱响。暖暖吓得一哆嗦。
我深吸几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心疼,放缓声音:“没事,爸爸不是凶你。以后不会了。
爸爸保证。”送她回学校前,我带她去药店买了最好的消肿药膏。下午我回了趟公司,
把手头急事处理完,请假早退。去菜市场买了暖暖爱吃的虾和排骨,
又去超市提了一箱她常喝但李秀梅总说“浪费钱”的牛奶。回到家五点。李秀梅坐在客厅,
脸黑得像锅底。周浩不在,估计躲房间了。厨房冷锅冷灶。我没理她,系上围裙开始做饭。
糖醋排骨,白灼虾,蒜蓉西兰花,西红柿鸡蛋汤。都是暖暖爱吃的。饭菜刚上桌,
周浩闻着味出来了,伸手就要抓排骨。我筷子“啪”地打在他手背上。“洗手了吗?
等人齐了吗?一点规矩没有。”周浩疼得缩回手,瞪我:“你!”“我什么我?”我盛饭,
“等**妹回来再开饭。不想等,自己泡面去。”李秀梅“嚯”地站起来:“林建国!
你别太过分!浩浩还是不是这家人了?”“是家人就守家里的规矩。”我头也不抬,
“不守规矩,就别上桌吃饭。我家就这规矩。”她气得胸口起伏,但没敢再吵。
她现在摸不清我的底,不敢硬来。六点,暖暖放学回来。看到一桌菜,愣住了。“洗手吃饭。
”我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夹了最大的排骨和最多的虾,“多吃点,长身体。”整顿饭,
李秀梅和周浩吃得味同嚼蜡。我和暖暖却吃得很香。我不断给她夹菜,问她学校的事。
她一开始小声回答,后来渐渐放松,眼睛里有了一点光彩。饭后,我拿出新买的药膏:“来,
爸爸给你擦药。”客厅里,李秀梅看着电视,眼神却往这边瞟。周浩在玩手机,
游戏音效开得很大。我仔细地给暖暖手腕涂药,轻轻**。她疼得缩了一下,但没喊。
“疼就说。”“不疼。”她摇头,看着我,忽然很小声地说,“爸爸,你今天好像变了个人。
”我手一顿。“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变好了。”她毫不犹豫,“像……像真的爸爸了。
”我鼻子一酸,差点没忍住。晚上,我坚持让周浩抱被子去客厅沙发睡。李秀梅又想闹,
我直接把客房的门锁了,钥匙揣自己兜里。“要么睡沙发,要么滚出去。选。
”周浩哭闹撒泼,在地上打滚。我直接拎起他带来的游戏机:“再闹一声,
这个我明天就送人。”他立刻闭嘴了,只用怨毒的眼神瞪我。睡前,我给暖暖读故事书。
这是她妈妈在世时的习惯,后来我嫌麻烦,断了。她躺在被窝里,听着听着,眼皮开始打架。
“爸爸,”她迷迷糊糊地说,“明天你还会这样吗?”“会。”我给她掖好被角,
“以后天天都这样。”“拉钩……”“拉钩。”她安心地睡了。我坐在她床边,
看着女儿恬静的睡颜,看了很久。客厅沙发上,周浩故意把呼噜打得震天响。我起身,
走到客厅,站在沙发前。他装睡。我弯腰,凑近他耳朵,用只有我俩能听到的声音,
冰冷地说:“周浩,我知道是你干的。勒手腕,栽赃偷钱,还有以前那些破事。
我给你一次机会,夹起尾巴做人。再敢碰暖暖一下,动一点歪心思……”我顿了顿。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和你妈,在这个城市待不下去。不信,你试试。”他身体明显僵住了,
呼噜声也停了。我直起身,回了主卧。李秀梅背对我躺着。我知道她没睡。“李秀梅,
”我对着她背影说,“以前是我蠢,为了点虚名,苦了我闺女。现在我想明白了。
亲生的就是亲生的,疼自己骨肉,天经地义。你和周浩,安安分分,我养你们到成年,
算仁至义尽。再作妖……”我没说完,但意思到了。一夜无话。第二天是周六,
暖暖不用上学。我一大早就带她出门,去游乐场,去动物园,去科技馆。
把她前世缺失的陪伴,拼命补回来。她玩疯了,笑得前所未有地开心。回家时,
在楼下碰到邻居刘婶。她看看我手里给暖暖买的氢气球和棉花糖,
又看看牵着我手、笑得一脸汗的暖暖,撇撇嘴:“建国啊,不是婶说你,你这心偏得没边了。
秀梅和浩浩在家可怜哟……”前世我肯定尴尬,解释,然后回家埋怨暖暖不懂事,
害我被说闲话。这次,我停下脚步,看着刘婶,笑了。“刘婶,您说得对。”刘婶一愣。
“我心就是偏的。”我把暖暖抱起来,让她坐在我胳膊上,“暖暖是我亲闺女,
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挣的钱,我的房子,我的疼爱,不给她给谁?给外人?我脑子又没病。
”刘婶张着嘴,半天没合上。“您要是有闲心,多管管您自己儿子。”我继续笑,
“听说昨天又被老师请家长了?好像是偷看女厕所?”刘婶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骂骂咧咧地走了。暖暖搂着我脖子,咯咯地笑。“爸爸,你刚才好厉害。
”“以后爸爸会更厉害。”我亲了亲她汗湿的额头,“谁欺负我闺女,爸爸就怼谁。”周一,
我特意请了假。因为今天是暖暖的家长会。前世我没去,让李秀梅去的。
结果她回来把暖暖贬得一无是处,
说老师批评暖暖“性格孤僻”、“不合群”、“学习也就中上”,害得暖暖哭了一夜。这次,
我要亲自去。教室后排,李秀梅和周浩已经在了。周浩看见我,狠狠剜了一眼。
李秀梅则把脸扭到一边。班主任陈老师很年轻,讲话时特意提到“家庭教育要一碗水端平,
尤其是重组家庭”,说的时候,目光似乎往我这边扫了扫。我知道为什么。
上周李秀梅肯定来找过老师,倒了一堆苦水。果然,陈老师讲完,让家长自由交流时,
李秀梅“腾”地站起来,声音又尖又响,生怕别人听不见:“陈老师,各位家长,
我正好有点事,想请大家评评理!”全班家长都看向她。“我们家是重组家庭,
我带着儿子嫁过去。我一直把继女当亲生的疼,吃的穿的用的,哪样不是紧着她?
可我那丈夫呢?”她指向我,眼眶说红就红,“偏心偏到胳肢窝了!亲闺女是宝,
我儿子就是草!零花钱不给,好吃的不让碰,现在连房间都不让睡了,逼孩子睡沙发!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教室里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几个家长看我的眼神带上了谴责。
暖暖坐在我旁边,头快埋到桌子底下,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袖。
陈老师一脸为难:“周浩妈妈,家长会主要是……”“我说的就是孩子教育问题!
”李秀梅打断她,更来劲了,“这孩子现在心思都偏了!上周还偷她哥五十块钱!
这么小就偷鸡摸狗,还不是有人惯的!老师,这种家风,孩子能学好吗?”“你胡说!
”暖暖猛地抬头,小脸气得通红,“我没偷钱!是哥哥……”“你还顶嘴!
”李秀梅指着她鼻子骂。“够了!”我推开椅子站起来。木椅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教室里瞬间安静。我走到过道上,看着李秀梅,又扫了一眼全班家长。“李秀梅,你说完了?
那轮到我说了。”我拿出手机,点开一段录音。昨晚我让暖暖回忆周浩干过的“好事”时,
偷偷录的。暖暖细声细气,带着哭腔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哥哥用金箍棒勒我手腕,
逼我认偷钱……我不认,他就把钱塞我书包……”“他经常藏我作业,
扔我本子……”“李阿姨说,妈妈是短命鬼,所以我也……”录音不长,但足够了。
教室里死寂。所有家长都震惊地看着李秀梅和周浩。周浩脸白得像纸,李秀梅也慌了。
“这……这孩子撒谎!”她尖叫。“撒谎?”我收起手机,冷笑,“陈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