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林凡的眼皮子一跳。不是那种困了想睡的跳,是眼皮底下有根筋在突突地蹦,
像有只小耗子在里面拿牙啃。他闻见一股粉笔灰的味道,
还有夏天午后那种晒了一天的塑胶跑道,被晚风吹过来的,有点糊味。监考老师在过道里走,
皮鞋底敲的水磨石地,格当,格当。林凡低下头,看手里的笔。黑色的水笔,
笔帽上有个小熊挂件,都磨掉漆了。他再低头,看卷子。白纸黑字,物理题。最后一道大题,
关于带电粒子在复合场里的运动。他认识每一个字,每一个符号。这些符号在他脑子里跑,
跑出轨道,跑出公式,跑出他前世三十年的人生。前世,他是个物理学家。不算顶尖,
但也算个人物。发过论文,带过学生,拿过奖。然后呢?然后在一个深夜,实验室里,
为了一个数据,他没走。高压设备漏了电,一道白光,他就啥也不知道了。没有葬礼,
或者说,没人知道他的葬礼。他一个人,连只猫都没养。他想起那个空荡荡的实验室,
想起窗外永远亮着的路灯。心里就跟被掏空了一块,呼呼地往里灌冷风。“格当。
”监考老师的鞋又响了一声,停在他旁边。林凡抬起头,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头发有点稀疏,姓王,教他们物理。王老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反着光,看不清他的眼。
“林凡,怎么回事?最后一道题,一个字没写?时间不多了。”王老师的声音很平,
没什么情绪。林凡看着他,没说话。他脑子里不是公式,是另一幅画面。
一个很老很老的院子,一棵槐树,树下有个石桌,几个老头在下棋,旁边有个收音机,
咿咿呀呀地唱。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没去过。可就是觉得,那地方比他的实验室好。
他拿起笔。王老师以为他要开始写了,点点头,准备走。林凡却把笔往卷子上一扔,
发出“啪”的一声。在这安静的考场里,这声音特别响。所有人都抬起头看他。
王老师也站住了,回过头,皱着眉头:“林凡!你干什么!”林凡站了起来。
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一声“刺啦——”。他看着王老师,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不考了。”满场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王老师的脸一下子就沉下来了,像块铁板。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说,”林凡把卷子翻过来,空白的那面朝上,推到桌子边,
“这破题,我不做了。这考试,我也不考了。”他知道自己这是疯了。高考,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这是自己从桥上往下跳。可他就是不想考了。
不想再跟这些公式、这些定律打交道了。这些东西,陪了他一辈子,最后把他陪进了死胡同。
王老师气得手都抖了,指着他:“你……你给我出去!”林凡没理他,径直就往考场外走。
他走过一排排的桌子,那些同学都看着他,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
有看傻子一样的幸灾乐祸。他谁也不看。他推开考场的门,外面的风一下子灌了进来,
吹得他衬衫鼓鼓的。天已经快黑了,西边天上全是红云,像烧着了的棉花。他站在走廊上,
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槐花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但他就是觉得,心里那块被掏空的地方,
好像被这风吹进去了一点什么。有点痒,有点暖。他这辈子,
不想再当那个在实验室里孤独等死的人了。2林凡在走廊里站了没一会儿,
王老师就气冲冲地出来了。身后还跟着年级主任。年级主任是个女的,姓张,烫着卷发,
脸上涂了粉,笑起来看不出眼角纹。这会儿她没笑,脸绷得紧紧的。“林凡同学,
你这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张主任的声音很高,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林凡看着她,没吭声。王老师在旁边火上浇油:“张主任,您别跟他废话了!影响多坏!
直接按扰乱考场纪律处理!”张主任摆摆手,示意王老师别急。她往前走了两步,
离林凡近了点,声音也放低了一点。“林凡,是不是有什么压力?或者题太难了?没关系,
考完再说。你现在回去,把卷子写完,哪怕只写个名字,也比现在这样强啊。
你这是放弃自己的前途啊。”前途。林凡在心里琢磨这两个字。他前世,前途一片光明,
所有人都这么说。可那前途,就是一条笔直的黑道,通向一个没有光的屋子。他摇了摇头。
“张主任,我不是有压力。”“那你是为什么?”张主任追问。林凡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看走廊外面那棵大杨树。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我不想学理科了。”这话一出口,
不光是张主任,连王老师都愣住了。王老师第一个反应过来,
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不想学理科了?林凡,你物理次次考年级前五,
你说你不想学理科了?你脑子被门夹了?”林凡转过头,看着王老师:“我就是不想学了。
”“不想学你想学什么?”“学文。”“学文?!”王老师的声音都劈了叉,
“你一个理科尖子生,跑去学文?你疯了吧!你文科成绩什么样你自己不知道吗?
除了一门及格的,其他全挂!你学文,你能考上大学吗你!
”林凡还是那句话:“我就是想学文。”张主任的脸色也变了。她觉得这孩子不是在开玩笑,
是脑子真出问题了。“林凡同学,这不是小事。你爸妈知道吗?
你这是在拿自己的人生开玩笑!”“他们不知道。”林凡说,“但这是我自己的事。”说完,
他转身就走。“你站住!”王老师喊。林凡没停,顺着楼梯就往下走。
他听见张主任在后面喊:“快!给他家长打电话!快点!”林凡不在乎。他走出教学楼,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校园里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昏黄的光,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一个人走在操场上,跑道是红色的,塑胶的,踩上去软软的。他走到操场中间的草地上,
一**坐了下来。他躺下,把手枕在脑后,看着天。天上没有星星,只有一片黑。
他想起前世,有一次他也是这样躺在草地上,那是在一个天文台,他看了一晚上的星星。
他能叫出那些星星的名字,知道它们的距离,知道它们的成分。可他不知道它们亮着,
是为了什么。现在,他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就只是躺着,看着那片黑。他觉得,这样挺好。
没过多久,他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林凡!林凡!”他坐起来,
看见他爸他妈还有他班主任王老师,三个人正从操场那边急匆匆地跑过来。
他妈一边跑一边哭,声音都变了调。他爸走在最前面,脸黑得像锅底。林凡知道,
一场风暴要来了。他没动,就坐在那儿,等着他们过来。3他妈跑到他跟前,
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眼泪鼻涕往下流。“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啊!你怎么能不考了呢!
这可是高考啊!”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他背,那力道跟挠痒痒似的。
他爸站在旁边,喘着粗气,一句话不说,就那么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
像是要把他身上瞪出两个窟窿来。王老师跟在后面,扶着腰,
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林凡,你看你,把你妈都急成什么样了。赶紧跟阿姨说,
你就是一时糊涂,明天咱们接着考,啊?”王老师想打圆场。
林凡把他妈的手从自己胳膊上拿下来,站了起来,看着比他矮一个头的父亲。“爸,妈。
”他爸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你长本事了啊。高考都敢不考了。
谁给你的胆子?”“我自己的。”“你自己的?”他爸冷笑一声,“你吃我的,喝我的,
现在跟我说你自己的?我告诉你林凡,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你就别认我这个爸!
”他妈一听,哭得更凶了,又上来拉他:“别啊!老林!有话好好说!别跟孩子置气!林凡,
快给你爸道个歉,说你错了!”林凡看着他爸,又看看他妈。他知道他们是为他好。
可他们的好,是一张网,要把他网回那条他不想走的路上去。“我没错。”林凡说,
“我不想学理科了,我想学文。”“学文!”他爸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很响。林凡的脸被打得偏向一边,**辣地疼。
他妈尖叫一声,抱住他爸:“你打孩子干什么!”“我打他!我今天不打死他!
”他爸眼睛都红了,“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指望你考个好大学,学个好专业,将来有出息!
你现在跑去学文?学文能当饭吃吗!你这是要把我气死啊!”林凡慢慢把脸转回来,
看着暴怒的父亲。他没哭,也没喊。他只是很平静地说:“爸,你学的理科,你出息了吗?
”他爸是个工厂的技术员,一辈子就跟机器打交道,厂子半死不活,工资一个月就那么点。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直地捅进了他爸的心窝子。他爸愣住了,指着林凡的手在发抖,
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你……你……”王老师一看情况不对,赶紧上来劝:“老林,冷静,
冷静点!孩子也是一时冲动!林凡,你也少说两句!赶紧给你爸认个错!”林凡没认错。
他只是看着他爸,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走你的老路。我也不想走我前世的……老路。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清。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
一个清脆的女声从旁边传了过来。“叔叔阿姨,你们别生气了。”几个人都转过头去。
只见一个女生站在不远处,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头发很长,披在肩上。
路灯的光打在她脸上,皮肤白得像玉。是赵晓晓。文科班的班花,全校闻名的才女。
林凡认识她,但没说过话。赵晓晓走了过来,先是朝林凡的父母和王老师点了点头,
然后看着林凡。“我刚才都听见了。”她说,“林凡,你真的想好了,要学文?
”林凡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像有水在里面流动。“想好了。”“好。”赵晓晓点点头,
然后转向林凡的父母,“叔叔阿姨,我觉得,学文也没什么不好。行行出状元,
关键是要看孩子自己喜不喜欢。他要是真的不喜欢理科,逼着他,也学不出个名堂来。
”他妈一听有人帮自己儿子说话,连忙拉着赵晓晓的手:“是啊是啊!姑娘你说的对!
可这高考……”“高考可以明年再来。”赵晓晓说,“但人的想法,错过了,
可能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她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林凡。林凡也看着她。他发现,
这个女生,跟其他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她身上有种很安静的力量,像夏夜里的一阵凉风,
能让人心里烦躁的火气,慢慢地降下去。他爸看着赵晓晓,又看看林凡,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是个老实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今天被儿子一句话堵心,
又被一个漂亮小姑娘这么一说,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他一跺脚,扭头就走。
“我不管了!我就当没生这个儿子!”他妈哭着喊了一声,赶紧追了上去。王老师叹了口气,
摇摇头,也走了。操场上,一下子就只剩下林凡和赵晓晓两个人。晚风吹过,
掀起赵晓晓的裙角。“你为什么要帮我?”林凡问。赵晓晓笑了,嘴角有两个小小的梨涡。
“我不是帮你。”她说,“我只是觉得,敢在高考考场上交白卷的人,要么是个疯子,
要么是个天才。不管是哪一种,都挺有意思的。”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塞到林凡手里。
“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真的决定学文,可以来找我。我……可以帮你补习。”说完,
她冲林凡挥挥手,转身,踩着路灯投下的光斑,慢慢地走远了。林凡摊开手心。纸条上,
是一串秀气的数字,还有两个字。赵晓晓。他把纸条攥紧,放进兜里。手心里,
还留着她的体温,暖暖的。4林凡最终还是回家了。他爸没理他,晚饭也没吃,
就一个人在客厅里抽烟,一屋子烟味。他妈给他端了碗面,卧了两个鸡蛋。“儿啊,快吃吧。
都饿一天了。”她坐在旁边,眼睛还是红红的。林凡接过碗,呼噜呼噜地吃。他确实饿了。
他一边吃,一边说:“妈,我是认真的。”他妈的眼泪又下来了:“你这孩子,
怎么就这么犟呢!”“我不是犟。”林凡放下筷子,“我是想明白了。我以前学物理,
不是因为我喜欢,是因为大家都说这个好,有前途。可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可学文,你行吗?”“行不行,总得试试。”他妈看着他,
看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脸。“你爸那边,我慢慢说。你……你别惹他生气了。
”林凡点点头。他知道,他妈这是默许了。第二天,林凡没去学校。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把他爸书架上那些旧书都翻了出来。有《红楼梦》,有《三国演义》,还有几本唐诗宋词。
这些都是他小时候看的,早就忘得差不多了。他翻开一本《唐诗三百首》,一页一页地看。
看着看着,他脑子里就冒出一些句子来。不是古人的,是他自己的。前世,
他虽然是个物理学家,但也是个孤独的人。无聊的时候,他也写过点东西,
藏在电脑的某个文件夹里,从没给任何人看过。他找来纸和笔,把这些句子写下来。
“我有一间房,没有窗。墙上开个洞,看月亮。”他写完,自己看了一眼,觉得有点意思。
又写。“桥是路的缺口,人是世界的缺口。我站在桥上,等一个缺口。”写了一上午,
他写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下午,他鬼使神差地开了电脑,上了一个本地的文学论坛。
论坛里很冷清,帖子都是几天前的。他注册了个号,
把自己上午写的那首“我有一间房”发了上去,没署名,标题就叫“无题”。发完,
他就关了网页,没再管。他觉得,自己就像在对一个树洞说话。晚上,
赵晓晓的电话打了过来。“你真的没去学校?”她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很清晰。“嗯。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看书。”“看得懂吗?”林凡笑了:“看得懂一点点。
”“我明天给你送点资料过去吧。都是基础的东西,你先看看。”“不用这么麻烦吧?
”“不麻烦。”赵晓晓说,“谁让你是那个敢交白卷的疯子呢。我对你很好奇。”挂了电话,
林凡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再次打开那个文学论坛。他发的那首“无题”,
下面有了十几条回复。“这是什么玩意儿?”“楼主小学生吧?”“虽然不懂,
但好像又有点感觉……”“我有一间房,没有窗。墙上开个洞,看月亮。这句还行,
有点意思。”林凡看着这些回复,没什么感觉。他准备关掉的时候,一个新回复跳了出来。
回复的ID叫“晓看天色”。“此诗有禅意,非少年人不能写。楼主,可否一叙?
”林凡看着那个ID,心里一动。晓看天色。赵晓晓?他点开“晓看天色”的个人主页,
上面什么信息都没有。他关掉电脑,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赵晓晓的样子。她笑起来的时候,
嘴角的梨涡。她说话的时候,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他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有点喜欢上这个姑娘了。5第二天一早,赵晓晓真的来了。
她背着一个双肩包,站在门口,头发扎了个马尾,显得很精神。林凡他妈开的门,
一看是赵晓晓,乐得合不拢嘴。“哎呀,是晓晓啊!快进来快进来!林凡,你同学来了!
”林凡从房间里出来,看见赵晓晓,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了给你送资料吗?”赵晓晓走进来,把包放在沙发上,
从里面掏出一摞书和笔记本,“这些都是我整理的,历史、地理、政治的基础知识点,
还有一些文学常识。你先看着,有不明白的,随时问我。”他妈赶紧去倒水,切水果,
热情得有点过头。“晓晓啊,真是太谢谢你了!我们家林凡,就拜托你了!
”“阿姨您客气了。”赵晓晓笑着说,“林凡很聪明,就是以前没往这上面用心。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瞟了林凡一眼。林凡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只好低下头,
假装看那些书。赵晓晓没待多久,把东西留下,说还有事,就走了。她一走,
他妈就开始念叨。“这姑娘多好啊!又漂亮又懂事!林凡,你可要好好跟人家学!
”林凡被他妈说得脸都红了,抱着书回了房间。他翻开赵晓晓给的笔记本。字迹很清秀,
跟人一样。重点都标出来了,旁边还有她自己的注释,写得通俗易懂。他看得很认真。
他发现,这些东西,比那些物理公式有意思多了。他看得入神,连他妈叫他吃饭都没听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