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台上那只煎蛋凉透了,油星子凝成了惨白的圈。锅里半坨面条黏糊糊粘在锅底,
像一堆烂糟糟的过去。手机在油腻腻的灶台边嗡嗡震,屏幕亮了又暗,暗了又亮,
来电显示的名字刺眼:周阳。我没动。手指头沾着刚才切葱花留下的湿气,凉飕飕的。
震动停了。几秒后,又顽固地响起来。还是周阳。厨房窗户没关严,
一股子隔壁炖肉的油腻味儿混着夏天的闷热涌进来。我盯着那个油圈,
脑子里像被塞进了一团乱麻,又猛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紧——那些画面,尖锐得像碎玻璃渣,
狠狠扎进来。前世,就是今天。周阳高考放榜,分数擦着二本线,他冲我喊:“姐!学费!
我同学都报新东方电脑班了,一万八!”那时候,我多傻啊。楚明澈,
你这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他是我爸从桥洞底下捡回来的小乞丐,浑身脏得像块炭。
我妈走得早,我爸是个闷葫芦,只会埋头干活。家里穷,剩饭剩菜养着他,我把他当亲弟。
我成绩比他好得多,为了省下钱给他交那“非报不可”的电脑班学费,
我撕了自己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去镇上塑料花厂打工,三班倒,手指头被劣质塑料染得黢黑。
供他大学毕业,看他穿得人模狗样,进了个像样的公司。结果呢?
他攀上了我们那个早早就扔下他跑路的生母林凤芝。那女人年轻时嫌我爸穷,跟人跑了,
老了见儿子出息了又贴回来。周阳听她的,结婚买市中心大房子,
逼我拿出我爸车祸去世那点微薄的赔偿金当首付。我掏空了所有积蓄,
自己租在城郊最破的筒子楼里。后来我查出乳腺癌,晚期。躺在医院冰冷的床上,
打电话给他,他那边是热闹的饭局声,背景里还有小孩的嬉闹和林凤芝尖利的笑声。
他说:“姐,我最近手头紧,项目垫资呢。你找别人借借?要不……我帮你联系下水滴筹?
”电话挂得飞快。临死前最后一眼,是林凤芝拎着个果篮,假惺惺地站在床尾,
用那种打量废品的眼神看我:“明澈啊,不是我说你,女人命苦,都是自己作的。你看你,
辛苦一辈子,啥也没落下,还拖累人……”周阳就站在她旁边,低着头玩手机,
一个眼神都没给我。“嗡嗡嗡——”手机又一次疯狂震动,
把我从那口憋死人的绝望里拖了出来。我伸出手,指尖有点抖,在油腻的灶台上划拉了一下,
才按了接听。没开免提,但周阳年轻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声音,还是清晰地撞进耳朵里:“姐!
你怎么不接电话啊!急死我了!”他声音拔得很高,“分数出来了!我擦线过二本!
报了个好专业,计算机应用!老师说了,这专业出来工资高!就是……就是学费贵点儿,
一年一万二。姐,你得赶紧给我准备钱!对了,还有生活费,先给我打五千吧,
我同学都换新手机了,我这破手机老卡……”熟悉的话,一个字都没变。前世,
我就是被这“未来工资高”的饼和“同学都有”的攀比砸晕了头,砸碎了自己的人生。
这一次,那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
瞬间扎破了我心口最后一丝残存的、属于“姐姐”的温热泡沫。“哦。”我应了一声,
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木头。周阳在那边明显愣了一下,可能没料到我是这个反应。
“哦?姐,你听见没有?一万二学费!加五千生活费!这周五之前必须打给我!
晚了报不上名了!”“知道了。”我还是那两个字,没什么起伏。“那……那你快点啊!
别耽误我正事!”他语气里带上点被忽视的不满,匆匆挂了电话。厨房里只剩下死寂。
只有窗外那棵老槐树上,知了在没命地叫,一声比一声刺耳。我盯着手机屏幕暗下去,
映出自己一张苍白得过分的脸。二十五岁的身体,里面装着的,
是前世四十五岁就被榨干、被抛弃、躺在病床上等死的灵魂。我抬手,用力抹了把脸。
指尖的冰凉碰到皮肤,激得我一个哆嗦。不能这样。楚明澈,重活一次,再不能这样!
我没有像前世那样,立刻翻箱倒柜找存折,也没有红着眼圈跑去厂里求老板预支工资。
我走到客厅那个掉了漆的老旧五斗柜前,拉开最下面那个塞满了杂物的抽屉。
在一堆旧本子、螺丝钉、生锈的剪刀底下,摸出一个硬硬的、裹着塑料皮的笔记本。
这是我爸留下的账本。他开小货车拉货,每一笔收入支出,记得清清楚楚。他走后,
这账本就一直躺在这里。我把它拿出来,掸掉灰,
坐到那张用了二十几年、桌腿都晃悠的折叠饭桌旁。拧亮那盏光线昏黄的台灯。翻开封皮,
里面是父亲歪歪扭扭但极其认真的字迹。“某年某月某日,收东头张叔运费,50元。
”“某月某日,给阳阳买棉袄,78元(减价)。”“某月某日,澈澈学校资料费,30元。
”“某月某日,拾周阳,购衣物鞋袜及奶粉,共计186元。”“……”一行行,一页页。
我翻得很慢,用手机计算器一笔一笔地加。从周阳被抱回来那天起,
给他买的第一件小衣服、第一罐奶粉,
到他上小学的书包文具、初中的自行车、高中的补习费……我爸记得很细,
甚至连他发烧带他去医院打吊针花了多少钱都记着。昏黄的灯光下,那些褪色的字迹,
像一根根沉默的针,扎在我心上。我爸,这个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苦干的男人,
他把自己和女儿的生活压缩到了极致,省下来的每一分钱,
都花在了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他图什么?大概就图一个“善”字,
图一个问心无愧。周阳呢?他大概早忘了,或者根本不想记得。他只记得他高考了,
要钱是天经地义。我加了一整夜。天快蒙蒙亮的时候,
计算器上的数字终于定格了:从周阳六岁被捡回来,到他今天高考结束,十八年零三个月,
不算我和我爸牺牲的机会成本、付出的体力心血,仅是有明确记录的、花在他身上的现金,
一共是二十一万三千五百四十二元整。这个数字,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前世,
我把自己卖了都填不满他那个无底洞。今生,这笔账,该清了。我拿出手机,
对着账本的关键页,一张一张,拍得清清楚楚。然后把账本小心地收好,
重新放回那个抽屉的最底层。周五,周阳要钱的日子到了。他没打电话,直接冲回了家。
钥匙**门锁,拧得哗啦响。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姐!
钱准备好了没?”他脸上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理直气壮的急切,书包往破沙发上一甩,
“赶紧给我!老师说今天下午三点前必须交到学校财务处!晚了名额就给别人了!
”他喘着气,大概是跑回来的,额头上冒着汗珠,眼睛亮得惊人,里面只有对那笔钱的渴望。
我坐在饭桌旁,面前放着一杯凉白开。没看他,只看着杯子里晃动的、微弱的光。“没有。
”我说。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周阳脸上的急切瞬间凝固了,像被按了暂停键。
“……什么?”他像是没听清,往前走了两步,“姐,你说什么?什么叫没有?”我抬起头,
目光平静地落在他那张年轻俊朗、此刻却写满错愕和不耐烦的脸上。“我说,学费和生活费,
没有。”“怎么可能没有?!”他的声音猛地拔高,几乎是吼出来的,
带着一种被欺骗的愤怒,“你答应我的!我前天就跟你说了!一万七!一万七你拿不出来?!
你工资呢?爸那点赔偿金呢?你藏哪儿去了?!”他几步冲到我跟前,
双手“啪”地拍在桌面上,震得杯子里的水晃出来一小摊。“我的工资,
”我迎着他几乎要喷火的目光,一字一句,慢得残忍,“要付房租,要吃饭,要生活。
爸的赔偿金,是留给我以后过日子的保命钱,不是给你交学费的。”“保命钱?!
”周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脸上满是鄙夷和不理解,“你才多大?
用得着什么保命钱?现在要紧的是我的前途!我是大学生了!我要学计算机!
你知道毕业出来工资多高吗?到时候我还你双倍!三倍!行不行?!”他急得语无伦次,
伸手似乎想来抓我的胳膊。我往后微微一靠,避开了他的手。“你的前途?”我扯了扯嘴角,
一丝温度都没有,“周阳,从你六岁被爸捡回来那天起,到昨天,十八年零三个月,
家里在你身上花的钱,不算吃喝拉撒住的成本,有明确账目的,
是二十一万三千五百四十二块。这些钱,是我爸用命开车拉货,
是我楚明澈撕了录取通知书去厂里三班倒,一分一分攒出来、抠出来、省出来的。你觉得,
你现在张口就要一万七,还要得这么理所当然,合适吗?”我把手机屏幕按亮,
调出昨晚拍好的那些账本照片,直接举到他眼前。周阳脸上的愤怒瞬间变成了惊愕,
他下意识地凑近去看,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字迹和数字。那些褪色的笔迹,
那些清晰的金额,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猝不及防地浇在他头上。“……这……这什么?
”他声音有点发虚,眼神闪烁,“姐,你……你记这些干什么?”他试图伸手来抢手机。
我收回手,锁了屏。“记清楚,免得有人忘了本。”“你什么意思?!
”周阳的脸色由红转白,又涌上一股被戳穿的羞恼,“楚明澈!你跟我算账?!我是你弟弟!
”“弟弟?”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像是在咀嚼一块早已失去味道的口香糖,“周阳,
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你什么时候真把我当姐姐了?你心里,除了你自己,
除了那个把你当摇钱树的亲妈林凤芝,还有别人吗?”林凤芝的名字像一枚炸弹,
猛地扔了出来。周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炸了毛,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眼神里充满了被揭穿秘密的慌乱和愤怒:“你胡说八道什么!关我妈什么事!你少血口喷人!
”“我血口喷人?”看着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
我心底最后一点残存的、属于“家人”的温软,彻底冷硬成了冰坨。“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你手机屏保是你跟林凤芝在公园的合影吧?去年国庆,你说跟同学出去旅游,
其实是跟她去了省城玩,花了小五千,钱是从我这里骗去的,
说你们学校搞什么‘素质拓展’。还有,你偷偷往她那个账户打钱,
真以为我查不到转账记录?”我每说一句,周阳的脸就白一分。他张着嘴,想反驳,
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在小小的客厅里回荡。那点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此刻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狼狈和被人扒光底裤的难堪。“你……你监视我?
”他终于憋出一句话,声音都在抖,是气的,也是怕的。“我没那闲工夫。
”我冷冷地看着他,“是你自己做得太明显。周阳,你亲妈林凤芝,当年嫌我爸穷,
扔下你跑了。现在看你长大了,能伸手要钱了,又巴巴地贴回来。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说楚家欠你的?说楚明澈就该养着你?她是不是还告诉你,等你榨干了我,
就能光明正大回她身边,当她的好儿子,一家团聚?”周阳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煞白如纸。
我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戳中了他心底最隐秘、也最不堪的角落。他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嘴唇哆嗦着,却无法否认。“不是……不是这样的……”他喃喃着,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像是在说服自己。“是不是这样,你心里最清楚。”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这一刻,
前世临死前他那冷漠的侧脸和林凤芝刻薄的嘴脸,无比清晰地重叠在他此刻苍白惊慌的脸上。
“周阳,这个家,养了你十八年,没亏待过你。账,我算给你看了。从今往后,你姓你的周,
我姓我的楚。桥归桥,路归路。”我走到门口,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外面白花花的阳光刺了进来。“你走吧。学费、生活费,我一分钱没有。以后,也没有。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你成年了。你的前途,你自己奔。
你亲妈那么有本事,让她供你。”周阳呆立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瞪着我,
里面充满了不敢置信、被抛弃的恐慌,还有被彻底撕破脸后的怨毒。那怨毒像淬了毒的针,
和他亲妈林凤芝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楚明澈!”他猛地爆发出一声怒吼,
像受伤的野兽,“你狠!你真狠!好!好!断亲是吧?你别后悔!等我发达了,
你跪着来求我,我都不会看你一眼!”他抓起沙发上的书包,狠狠砸在地上,
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然后他撞开我拉着的门,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脚步又重又急,
咚咚咚地跑下狭窄昏暗的楼梯,很快就消失在楼道里。门敞开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