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玲伊捏着那张名帖,回到破庙。指尖残留着名帖上淡淡的松墨香,与庙里的霉味格格不入。胡晟业?这个名字她前世有些模糊印象,似乎是后来崛起、富甲江南的巨商胡家的少主。他竟然主动向她递出橄榄枝?
机遇?还是陷阱?
王氏和周耀祖恶毒的嘴脸在脑海中闪过。她攥紧名帖。刀山火海她都闯过来了,还怕一个商人?只要能摆脱泥潭,她什么都敢试!
三日后,南城,“云来茶馆”。天字雅间清幽雅致,檀香袅袅。
胡晟业已到了,独自一人,正慢条斯理地烫杯洗茶。见周玲伊进来,他抬手示意:“周姑娘,请坐。试试这新到的明前龙井?”
周玲伊在他对面坐下,脊背挺直,开门见山:“胡公子,我不过一介流落破庙、声名狼藉的孤女,不知有何值得您‘合作’之处?”她的目光锐利,带着**裸的审视。
胡晟业不以为忤,将一盏清澈碧绿的茶汤推到她面前,动作行云流水。“姑娘过谦。那批霉布,寻常人弃之敝履,姑娘却能点石成金,这份眼光、魄力、巧思,便是千金难求。”他顿了顿,抬眼看她,眼神清明,“至于声名?市井流言如风过耳。我胡晟业做生意,只看本事,不问出身。”
这话直白,却也显出几分磊落。周玲伊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胡公子想谈什么合作?”
“我听闻,姑娘似乎对布匹的印染、处理颇有心得?”胡晟业指尖点了点桌面,“我有一批南边运来的苏木染料,品质上佳。但本地染坊工艺守旧,配色单一,销路平平。若姑娘有法子,让这批染料染出的布匹色泽更鲜亮、更不易褪色,或者…染出些新奇花样?”
苏木染绛红…周玲伊脑中瞬间闪过前世几年后风靡一时的“绛霞染”和“叠翠染”技法!那是京城一位失意老染工在穷困潦倒中被逼出来的秘方!若现在用出来…
她心跳微微加速,面上却不动声色:“法子…或许有。但需要时间试验,也需要本钱。而且,如何合作?”她特意加重了“合作”二字,强调平等。
胡晟业眼中掠过一丝赞赏:“本钱、场地、原料,我来提供。姑娘出技法和心力。所得利润…”他伸出三根手指,“姑娘占三成。”
三成!对于一个毫无根基、只提供想法的人来说,已是天价诚意!
周玲伊心中迅速盘算:有了这笔钱,她就能彻底站稳脚跟!她压下激动,直视胡晟业:“我要独立的染坊小间,原料进出由我经手,任何人不得窥探。第一批成品出来,若销路打开,我要四成。”
她语气坚决,毫无怯懦。胡晟业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处境艰难,眼神却亮得逼人、敢跟他讨价还价的女子,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好!成交!”他亲自为她续上茶,“周姑娘,合作愉快。明日,我会派人带你去城西的染坊。”
茶水入喉,微苦回甘。周玲伊第一次尝到了掌握自己命运的滋味。
接下来的日子,周玲伊几乎泡在了城西那个独立的小染坊里。她凭借前世模糊的记忆反复试验,一次次失败,一次次调整配方、水温、布料浸泡时间…胡晟业提供的原料充足,让她得以放开手脚。十几天后,当第一批融合了“绛霞染”和“叠翠染”技法、呈现出瑰丽晚霞色泽和渐变叠翠效果的布匹晾晒出来时,连见多识广的胡家老管事都看直了眼!
“奇了!真奇了!这颜色…老朽从未见过!”老管事摸着光滑鲜亮的布面,啧啧称奇。
消息传到胡晟业耳中,他亲自来看,眼中也是难掩惊艳。他当即拍板,将这批布命名为“霞影翠”,以高出市价三倍的价格迅速投放胡家在城中最繁华地段的大布庄。
“霞影翠”一炮而红!独特绚丽的色泽引得城中夫人**们疯狂追捧,订单如雪片般飞来。周玲伊的名字,也第一次以“周师傅”的身份,在胡家商号内部悄然传开。
城西,贫民区一处低矮漏雨的破屋里。
王氏熬着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糊糊,愁眉苦脸。周耀祖则像热锅上的蚂蚁,暴躁地来回踱步。家里最后一点点值钱的东西,都被他偷去赌坊输光了。
“娘!钱呢?再给我点!这次我一定能翻本!”周耀祖抓住王氏的胳膊摇晃。
“儿啊…真没了…一粒米都没了…”王氏哭着,“都怪那个没良心的死丫头!要不是她…”
“周玲伊!”周耀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是疯狂的恨意和贪婪,“要不是她跑了,我们怎么会落到这田地!”他突然停下,神经质地笑起来,“不过…娘,我们有钱了!有大钱了!”
“啊?”王氏茫然。
“你知道吗?现在城里最抢手的那什么‘霞影翠’的布,就是周玲伊那个**搞出来的!”周耀祖眼睛发红,像输光一切的赌徒看到了最后的筹码,“她现在攀上了胡家!发达了!穿金戴银了!那些钱本该是我的!是我的束脩!我的彩礼!我的赌本!”
他猛地抓住王氏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娘!她是周家的女儿!她赚的钱,就该是周家的!就该是我的!走!我们去找她!她敢不给,我就去衙门告她不孝!让全城人都知道她是个白眼狼!”
王氏浑浊的眼睛里也燃起贪婪的光:“对!对!去找她!让她把赚的钱都交出来!耀祖的债还没还呢!还有下月的米钱…”
母子俩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气势汹汹地冲向胡家在城西的染坊。
而此时,染坊内,胡晟业递给周玲伊一份厚厚的账簿,笑容温和却带着深意:“周师傅,‘霞影翠’的收益远超预期。
不过,刚才伙计来报,染料的消耗量…似乎比正常配比要高出不少?这额外的开支…”他话音未落,染坊大门外猛地传来周耀祖歇斯底里的嚎叫:“周玲伊!你个没良心的**!给老子滚出来!你今天不把吞了周家的钱吐出来,我就砸了你这破地方!”同时,染坊管事也匆匆跑来,脸色难看:“东家,周师傅,不好了!库房里…库房里刚收进来的那批上等生丝,被人…被人泼了油污!”
4反杀!油污下的真相
周耀祖那破锣嗓子嚎叫的“周玲伊!滚出来!”穿透染坊院子,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刮在周玲伊的耳膜上。几乎同时,管事那句“生丝被泼了油污!”让她心头猛地一沉。
双重恶意,扑面而来!
胡晟业脸上温和的笑意瞬间敛去,眉头微蹙,看向周玲伊的目光里探究更深了。他没说话,但那无声的压力,比周耀祖的嚎叫更重。
“东家,周师傅,”管事急得满头汗,“是库房老李头发现的!整整五担上等湖州生丝,全…全毁了!泼的是桐油,渗进去了,根本洗不掉!”五担生丝,价值近百两!这对刚起步的“霞影翠”项目来说,是笔巨大损失。
染坊大门被拍得砰砰作响,伴随着周耀祖更加不堪入耳的辱骂和王氏尖利的哭嚎:“丧门星啊!克死了爹,现在还要克死娘家啊!周玲伊!你出来!把昧下的钱吐出来!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啊!”
染坊里的伙计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地看向周玲伊——有的是同情,但更多是怀疑和不满。毕竟,周玲伊的“麻烦”家人刚闹上门,库房紧接着就出事,这也太巧了!
周玲伊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愤怒和寒意。她没理会外面的叫骂,反而转向胡晟业,眼神沉静得可怕:“胡东家,生丝被毁,是我管理疏失。这笔损失,从我日后分成里扣。”
胡晟业没料到她会先认责,微怔。
“但是,”周玲伊话锋一转,声音陡然锐利,“这油,是谁泼的,为何泼,得查清楚!我周玲伊做事,行得正坐得直,脏水,一滴也不接!”她目光如电,扫向管事,“管事,库房钥匙除了您和老李头,还有谁有?泼油前,谁进过库房?库房可有异常痕迹?”
管事一愣,连忙道:“钥匙就我和老李头有!昨天入库后我亲自锁的门!今早老李头开门就发现…哦!对了!”他一拍大腿,“我早上进库房时,闻着除了桐油味儿,好像…好像还有点酒气?”
酒气?周玲伊心中一动。
大门外的叫骂声越来越不堪,甚至伴随着踹门声。胡晟业眼神一冷,对身后的随从阿成示意:“去,让他们‘安静’点。带远些‘说话’。”
阿成点头,大步走出去。不一会儿,外面传来周耀祖杀猪般的嚎叫和惊惧的求饶,紧接着是王氏变了调的哭喊被强行拖远的动静。世界终于清静了。
周玲伊没时间感慨,对管事道:“带我去库房!”
库房内,浓重的桐油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五担雪白的生丝被染得乌黑油亮,触目惊心。周玲伊蹲下,仔细查看地面和墙壁。油污主要集中在几担生丝上,地面也有大片泼溅痕迹,但…在靠近门口的一个角落,她发现了一小片颜色稍浅、形状不规则的油渍,旁边地上,似乎有一点…呕吐物的残留?被匆忙踢了点土掩盖,但没盖严实。
酒气,呕吐物…周玲伊脑中飞速闪过周耀祖那张不务正业、嗜酒如命的脸!一个猜测迅速成型。
“管事,”她站起身,声音异常冷静,“烦请您立刻派人,暗中打听一下,昨夜到今天早上,周耀祖在城里哪个赌坊出现,欠了谁的债,有没有和人喝酒,喝醉后去了哪里?特别是…哪个方向。”
她又转向胡晟业:“胡东家,关于染料消耗…我承认,试验损耗确实比正常大。但每一笔额外支出,我都有记录原因——尝试新配比失败、寻找最佳温度区间、对比不同布料效果等等。记录本就在我染坊的小间里。我可以立刻拿给您核对。”
胡晟业看着她不卑不亢、条理清晰的样子,眼中的冷意稍缓,点点头:“好。先查库房的事。”
没多久,打听消息的伙计气喘吁吁跑回来:“周师傅!打听到了!周耀祖昨晚在‘快活林’赌坊,输光了,欠了王老大五两银子!被王老大的手下灌了好几碗劣质烧刀子,醉醺醺地被扔了出来!有人看见他凌晨摇摇晃晃…好像往咱们染坊这边来了!”
线索连上了!
周玲伊指着地上那点呕吐物残留:“胡东家,管事,请看这里。酒气,醉酒呕吐的痕迹。一个醉得路都走不稳的人,深夜摸到染坊库房附近,想干什么?”她冷笑,“周耀祖恨我入骨,又欠着巨债,知道我在染坊做事,定以为这里堆着金山银山!他想溜进来偷东西!结果醉得厉害,撞翻了库房门口堆着的桐油桶,污了生丝,自己还吐了!怕被发现,才慌慌张张踢了点土想掩盖!”
逻辑清晰,证据链完整!
胡晟业和管事看向周玲伊的眼神彻底变了。从怀疑到震惊,再到深深的佩服!这姑娘不仅手巧,心思竟也如此缜密!在双重危机爆发的乱局下,还能冷静分析,迅速抓住关键!
“阿成!”胡晟业沉声下令,“带上库房老李头和这个打探消息的伙计,再去‘快活林’找几个人证,把人证物证捆结实!”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以‘毁损财物,意图盗窃’的罪名,把这周耀祖…扭送官府!”
染坊大门外,被阿成“安抚”得鼻青脸肿、瘫软在地的周耀祖和周氏,正绝望地想着怎么逃过赌债。突然,染坊大门再次打开,却不是他们以为的周玲伊出来妥协,而是几个衙役!冰冷的锁链“哗啦”一声,直接套在了周耀祖的脖子上!“周耀祖!你涉嫌毁坏胡家染坊财物,意图盗窃,人证物证俱全!跟我们走一趟吧!”周耀祖瞬间吓得魂飞魄散,裤裆一片湿热!王氏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上去撕打:“你们抓错人了!是周玲伊那个**害我儿子!”
周耀祖被抓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县城。
“听说了吗?那个周家小子,烂赌鬼,喝醉了去胡家染坊偷东西,还把人家价值百两的生丝给毁了!”
“该!活该!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逼女儿嫁老头不成,还去祸害人家生意!”
“啧啧,那周玲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这么个娘家…”
舆论彻底反转。之前说周玲伊不孝的流言,此刻全成了同情和对周家母子的唾弃。胡晟业不仅派人将周玲伊那份详实的染料试验记录本取来核对无误,还当众宣布,库房损失由胡家承担,与周玲伊无关,并正式聘请她为胡家布庄的“特聘染师”,月钱丰厚,年底另有分红。
周玲伊在胡家的地位,彻底稳固。她搬出了破庙,租下了一个干净的小院,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安稳之地。事业蒸蒸日上,“霞影翠”的名号甚至传到了邻县。
而周家,彻底坠入深渊。
王氏变卖了家里最后一点能卖的东西,甚至包括她自己那几件压箱底的旧衣,才勉强凑够钱,托人把在牢里关了半个月、被打得皮开肉绽、瘦脱了形的周耀祖赎了出来。母子俩蜷缩在比破庙更烂的窝棚里,靠王氏给人浆洗衣服和乞讨勉强活命。寒冬腊月,滴水成冰。
这天,是周玲伊名下第一家、也是主打“霞影染”系列布匹的“云锦坊”正式开业的日子。店铺位于城中黄金地段,装潢气派。胡晟业亲自到场剪彩,城中不少有头脸的商贾和女眷都来捧场,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角落里,两个蜷缩在寒风中、裹着破麻片的身影死死盯着那热络喜庆的场面,眼中是蚀骨的恨意和无法抑制的贪婪。正是王氏和周耀祖。周耀祖脸上还带着没消的淤青,整个人像一具被抽了骨头的行尸走肉,只有看到周玲伊穿着崭新的锦缎袄裙,在众人簇拥下光彩照人地说着话时,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才骤然爆发出饿狼般的绿光。
“娘…饿…冷…”周耀祖牙齿打着颤,声音嘶哑。他已经两天没吃一口正经东西了。
王氏看着儿子冻得发紫的脸,再看看店铺门前那些穿着厚实棉袄、捧着暖炉的富贵人,再看看那个被她视为赔钱货、如今却高高在上的女儿,一股邪火混合着极致的贪婪猛地冲上头顶!
“儿啊…娘带你…去讨个公道!”王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毒的算计。她猛地站起,深吸一口气,拉着浑浑噩噩的周耀祖就朝着“云锦坊”那华丽的大门冲了过去!
就在周玲伊剪断红绸,鞭炮齐鸣,众人笑着道贺之时,一个凄厉无比的哭嚎声如同鬼魅般刺破了喜庆的喧嚣:
“玲伊啊!我可怜的闺女啊——!”
只见王氏披头散发,如同疯妇,拉着衣衫褴褛、冻得瑟瑟发抖的周耀祖,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云锦坊”大门正中央!她拍着大腿,涕泪横流,声音尖利得能划破耳膜:
“大家伙儿给评评理啊!我老婆子命苦啊!辛辛苦苦把她拉扯这么大,她如今攀上高枝,发达了!开了这么大的铺子!穿金戴银!可她…她却不管亲娘和亲弟弟的死活啊!”
她猛地指向周玲伊,手指哆嗦着:“她狠心啊!断绝关系!把她亲弟弟送进大牢!让我们母子寒冬腊月睡窝棚,讨饭都没人给啊!大家看看我这可怜的儿子…都快冻死饿死了啊!周玲伊!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