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妤和那个小小的身影遥遥对望，谁也没有先开口。

旁边的李德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诡异的气氛，连忙上前一步，对着那孩子躬身道：

“殿下，这位便是陛下为您选的慧妃娘娘，从今日起，便由娘娘来照拂您的起居。”

他说完，又转向沈妤，脸上堆着笑：“娘娘，殿下年幼，还望娘娘多担待。”

沈妤扯了扯嘴角，却笑不出来。

担待？

她担待了他一辈子，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

现在还要她继续担待这个小崽子？

她看着眼前的李照，心中五味杂陈。

恨意是真的。

可眼前的，毕竟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他眼中的冰冷和防备，或许只是他的保护色。

沈妤在心里叹了口气。

罢了。

既来之，则安之。

她如今的身份是他的养妃，是他的长辈。

只要她安分守己，不招惹他，等他长大亲政，她就能去别宫颐养天年，落得个清净。

总好过前世的结局。

这么一想，沈妤的心情平复了些许。

她提起裙摆，缓缓走到李照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殿下。”

她学着宫中嬷嬷的样子，微微屈膝。

然而，李照只是看着她，依旧一言不发。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让沈妤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这孩子……真的只有五岁吗？

为什么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反倒像个无措的孩童？

李德见状，赶紧打圆场：“殿下许是……怕生。娘娘莫怪。”

沈妤直起身，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她想伸手去牵他，又觉得唐突。

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前世，她和李照之间，除了国事，便是无尽的沉默。

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

更何况，是和一个五岁大的他。

“把他……带去偏殿用膳吧。”沈妤想了想，对李德说道。

眼下，还是先分开为好。

她需要时间来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也需要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李德应了声“是”，便要去牵李照的手。

然而，那孩子却忽然动了。

他绕过李德，径直走到了沈妤面前。

沈妤一愣。

他想做什么？

只见李照抬起头，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然后，用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平静而清晰的语调，开口了。

“你就是父皇给我找的……娘？”

他的声音还带着奶气，但吐字却异常清晰。

“娘”这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沈妤的心里。

她不是他娘。

她是他恨了一辈子的仇人。

沈妤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李照看着她的反应，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那神情，太熟悉了。

每次她在他面前失态，他都是这副表情。

仿佛在嘲笑她的愚蠢和不自量力。

沈妤的心头火“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好啊。

真是好样的。

这么小，就已经有他日后那副狗脾气的雏形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怒火，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殿下说笑了。臣妾……只是奉旨照拂殿下的‘慧妃’。”

她刻意加重了“慧妃”两个字。

她在提醒他，也提醒自己。

他们之间，只有君臣，没有母子。

李照听了她的话，小小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朝偏殿的方向走去。

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

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孤傲和……落寞。

沈妤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是不是……太严厉了？

他毕竟只是个孩子。

算了。

严厉点好。

省得他以后对自己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孺慕之情。

他们之间，还是保持距离最安全。

……

入主东宫的第一天，就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中度过了。

沈妤被安排住进了主殿的东暖阁，和李照只隔了一道墙。

晚上，她躺在陌生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壁很安静，听不到任何声音。

沈妤不知道那个小崽子睡了没有。

他今天一天，除了那句“你就是父皇给我找的娘”，就再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

用膳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桌子的一头，她坐在另一头。

明明是同一张桌子，却隔得像天涯海角。

他吃得很少，小小的身子，食量却跟猫似的。

宫女布的菜，他只动了面前的两三样，每一样都只吃一小口。

沈妤看着都替他发愁。

这么个吃法，能长高吗？

难怪前世他……

等等。

沈妤猛地坐起身。

她想起来了。

前世的李照，身子骨一直不算太好。

虽然不至于体弱多病，但比起寻常男子，总是要清瘦一些。

她一直以为是他天生如此。

现在想来，恐怕是从小就没好好吃饭，伤了底子。

沈薇是怎么照顾他的？

就任由他这么饿着？

沈妤的心里忽然有些烦躁。

她这是怎么了？

竟然开始关心起那个狗男人的身体了？

他长得高不高，壮不壮，关她屁事！

她只要熬到他亲政，然后去别宫养老就行了！

沈妤烦躁地捶了捶床。

就在这时，隔壁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一下，又一下。

像是小兽在痛苦地呜咽。

沈妤的动作顿住了。

是李照。

他生病了？

沈妤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

咳嗽声还在继续，似乎越来越急促。

却没有听到任何宫人走动的声音。

怎么回事？

他身边伺候的人呢？都死光了吗！

沈妤再也躺不住了。

她掀开被子，披了件外衣就冲了出去。

东暖阁和李照的寝殿是相通的。

沈妤推开那扇连接的门，一股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

寝殿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宫灯。

借着微弱的光，沈妤看到李照正蜷缩在床上，小小的身子因为剧烈的咳嗽而不断颤抖。

他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却有些发白。

而偌大的寝殿里，竟然连一个伺候的宫女太监都没有！

沈妤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人都去哪了！？”

她厉声喝道。

守在殿外的两个小太监闻声，连忙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娘……娘娘……”

“殿下咳成这样，你们都聋了吗！？”沈妤指着床上的人，气得浑身发抖。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尽心伺候”？

两个小太监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娘娘饶命！殿下……殿下不让我们近身伺候……”

“他说什么你们就听什么吗！？太医呢！叫太医了吗！？”

“叫……叫了。太医来看过，说是……说是殿下悲伤过度，郁结于心，引发了旧疾。开了方子，让殿下好生休养……”

又是这套说辞！

悲伤过度，郁结于心！

前世她病倒时，那些太医也是这么说的！

这帮庸医，除了会说这些废话，还会干什么！

沈妤懒得再跟他们废话，快步走到床边。

她伸手探了探李照的额头。

滚烫！

这哪里是郁结于心，这分明是发高烧了！

再这么烧下去，人都要烧傻了！

沈妤当机立断：“去！马上去太医院，把当值的院判给我提过来！就说太子殿下病危，他要是不来，就让他提头来见！”

她又指着另一个太监：“还有你，去打一盆冷水来，再拿几块干净的帕子！”

沈妤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是在皇后之位上浸淫多年，才能养出的气势。

两个小太监被她镇住了，一时间忘了反应。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沈妤凤眼一瞪。

两人一个激灵，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沈妤转过头，看着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小人儿，眼神复杂。

李照。

李照。

上辈子你熬死了我。

这辈子，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烧死吧？

那也太便宜你了。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因为咳嗽而不断起伏的后背。

睡梦中，李照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朝热源蹭了蹭。

他小小的手，在摸索中，抓住了沈妤的衣袖。

紧紧地。

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