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书别读了。”妈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很平淡。我握着笔的手停住。
“下个月去南边电子厂你表姐在那边。我托人说了一个月能拿三百。”我没回头。
墙上“冲刺高考”四个字是我自己写的。墨水还没干透。“妈我要高考。”我的声音很干。
“考什么考?”妈的调门高了一点“一个女娃子读再多书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你弟弟下学期要上初中学费呢?”我弟弟陈阳在里屋打游戏机声音开得很大。
“我考上了能拿奖学金。”“奖学金?奖学金能当饭吃?
”妈走了过来一把抢过我的笔扔在地上。“我跟你爸商量好了。你早点出去挣钱给你弟攒着。
他以后是要娶媳妇的。”我的血一点点凉了下去。我看着她。
她的脸是那种长年累月被生活磨出来的、麻木的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我不去。
”我一字一句地说。“啪!”一个耳光。**辣的。打得我耳朵嗡嗡响。“反了你了?
”妈的眼睛瞪了起来全是血丝。“你不去我就打断你的腿!这个家我说了算!
”弟弟陈阳从里屋探出头嘿嘿笑了两声又缩了回去。我捂着脸。疼。但心里更疼。
我看着她这个叫我“妈”的女人。我恨她。2晚上我躺在床上。脸还是肿的。我睡不着。
我摸着墙上那道裂缝。冰凉。闭上眼全是上一世的画面。就是今天。一模一样的耳光。
一模一样的话。上一世我哭我闹我绝食。没用。
我被我爸和我妈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塞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我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焊了五年的电路板。我的手从握笔变成了握烙铁。
我把挣来的每一分钱都寄回了家。弟弟上了高中上了大学。我呢?
我二十五岁因为常年吸入毒气肺坏了。弟弟大学毕业要买房要结婚。
妈打电话给我:“陈念你再寄五万块钱回来。你弟看上一个房。”我说:“妈我没钱了。
我病了。”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半天说:“你是不是不想管你弟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
”电话挂了。我死在出租屋里。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房东收尸时发现我手里还攥着一张高中毕业证的照片。照片上我十六岁笑得真傻。
……我猛地睁开眼。汗水把枕头打湿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热的。我摸了摸自己的手。
光滑的。没有烙铁的疤。我不是三十八岁的陈念。我是十六岁的陈念。我回来了。
我回到了1990年这个一切还没开始的晚上。我看着天花板上的那只死蜘蛛。上一世我恨。
这一世我还是恨。但光恨没用。我不能再哭了。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
我慢慢坐了起来。我不能再被他们架上火车。我要活。我要换个活法。3第二天早上。
我顶着一张肿脸走出房门。妈和爸还有陈阳坐在桌子前吃早饭。稀饭。咸菜。
陈阳面前多了一个水煮蛋。妈抬头看了我一眼。“想通了?”她的语气带着胜利的得意。
我没说话。我走过去拿起我的碗盛了半碗稀饭。我坐下。“哼不说话?不说话也得去。
”妈“啪”地放下筷子。我爸在旁边闷头喝粥一句话不说。他永远是这样。
我慢慢地喝着稀饭。很烫。烫得我食道发疼。“妈。”我开口了。所有人都看着我。“我去。
”我说。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才对嘛。早想通不就得了?
你放心你挣的钱妈都给你弟攒着。”陈阳剥着鸡蛋冲我做了个鬼脸。我爸好像松了口气。
我低下头继续喝粥。没有人看到我碗里的稀......稀饭上映出的那双眼睛。
没有一点温度。上一世我用“闹”来反抗。这一世我用“顺从”。妈你以为你赢了。
你不知道。当你以为我低头的那一刻战争才刚刚开始。你们要我进工厂。好。你们要我辍学。
好。你们要我用十六岁的青春去喂饱这个家。好。我把这一切都还给你们。但不是现在。
现在我是一条蛇。一条在冬天里假装冻僵的蛇。我在等。等我积蓄够毒液。
等我找到那个一击致命的机会。4我退学了。班主任张老师来家里劝了两次。
“陈念这娃是铁定能上重点大学的!你们怎么能让她退学?”妈挡在门口唾沫星子横飞。
“上大学?上大学不要钱啊?女娃子读那么多书干啥?张老师我家的事你少管!
”张老师气得脸发白最后看了我一眼。我站在妈身后低着头。张老师走了。
我心里对他说了一句:老师对不起。我必须先“死”一次。我才能“活”。妈很高兴。
她拿到了电子厂寄来的入职信。我坐上了南下的火车。还是那趟绿皮火车。
车厢里全是汗臭味泡面味。妈把我送到站台。她塞给我十块钱。“到了那边省着点花。
别忘了打钱。”我接过钱。“嗯。”火车开了。我看着窗外妈的影子越来越小。
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我知道我不是去打工的。我是去打仗的。5电子厂。和上一世一模一样。
刺鼻的松香水味道。震耳欲聋的机器噪音。宿舍八个人一间。上下铺。霉味。我表姐来接我。
她比我大三岁已经被这里磨得没了人样。“念念这里苦。忍着点。”我点点头。
我被分到了流水线。我的工作是给电路板上锡。每天十一个小时。坐着。低头。
重复一个动作。下班的时候我的脖子腰手腕全都不是自己的了。
工友们都是和我差不多的女孩子。她们下了班就聚在一起聊男人聊明星。我不去。
我拿着第一个月的工资三百块。我去了镇上的旧书店。我把高一到高三的课本全都买齐了。
我不敢带回宿舍。我把书藏在工厂后面一个废弃的配电房里。那里是我的“神国”。
每天晚上等宿舍熄灯。等所有人都睡熟了。我再悄悄爬起来。我溜到配*......电房。
工厂的探照灯能从窗户漏进来一点点光。我就借着那点光。看书。做题。我不敢开灯。
我怕被人发现。我把公式写在自己的胳膊上腿上。白天在流水线上。机器轰鸣。我的手在动。
我的脑子也在动。我在背英语单词。我在推导数学公式。汗水滴在电路板上。“滋”的一声。
烫出了一个泡。我咬着牙没出声。这点痛算什么?比起上一世的绝望这点痛是甜的。
6我每个月寄二百五十块钱回家。我只留五十块。我买最便宜的饭票。我每天只吃两顿。
我瘦得很快。表姐看不下去。“念念你是不是生病了?脸怎么这么白?”我说:“没事姐。
刚来不适应。”妈打电话来。“这个月怎么少寄了二十块?”“妈我病了买了点药。
”“病了?你才去多久就病了?真是娇气!下次不准了!你弟的补习费都快不够了!
”电话挂了。我握着听筒。手在发抖。不是气的。是饿的。我得更快。
我必须在他们把我这点油水榨干之前逃出去。我开始偷偷联系张老师。我用公用电话。
“老师是我陈念。”张老师在那头愣了很久。“陈念?你……你怎么……”“老师你别问。
你帮我一个忙。帮我报名。我要高考。”“你疯了?你都退学了档案都……”“老师求你。
我一直在学。我没丢下。”张老师沉默了。“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老师我知道。
”“……好。我帮你。我用社会考生的名义。但是陈念你只有一次机会。”“谢谢老师。
”我挂了电话。手心的汗把硬币都浸湿了。我必须成功。我不准自己失败。7这天晚上。
我回宿舍晚了点。一推门。不对劲。宿舍里灯亮着。八个人都醒着。
表姐还有宿舍长站在我床边。我的床板被掀开了。下面空空如也。我的心沉了下去。“陈念。
”宿舍长开口了她是个刻薄的女人。“你藏了什么?”我没说话。表姐拉了拉我。
“念念宿舍长问你话呢。”“没什么。”“没什么?
”宿舍长冷笑一声“有人举报你天天晚上往外跑。还往床底下塞东西。
是不是偷厂里的东西了?”我看着她。“我没有。”“没有?那我们搜。
”她们开始翻我的东西。我的被子枕头全被扔在了地上。
我藏在枕头套里的几张草稿纸飘了出来。上面写满了公式。宿舍长捡了起来。“这是什么?
”她不认识。“哟大学生啊?”一个工友阴阳怪气地说“在厂里读书想考状元啊?
”所有人都笑了。“陈念你可真行。你妈送你来挣钱你倒好躲在这里享福?
”表姐的脸上也挂不住了。“我没享福。”“你还顶嘴?
”宿舍长走过来指着我的鼻子“明天我就告诉主管。你这种人就该开除!”开除?
开除我就得滚回家。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不能回去。我看着宿舍长。
我“扑通”一声跪下了。宿舍里瞬间安静了。所有人都愣住了。“张姐。
”我开口了声音里带着哭腔“我错了。”我开始哭。我哭我爸妈不要我我哭我命苦。
我把上一世受的委屈全哭了出......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张姐你别赶我走……我走了我妈会打死我的……”我哭得撕心裂肺。
人都是同情弱者的。宿舍长的脸色缓和了一点。“行了行了哭什么丧。”表姐也过来拉我。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念念快起来。”我没起来。我从口袋里掏出我这个月剩下的所有钱。
三十五块。我抖着手塞进宿舍长手里。“张姐……求你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钱你拿着请姐妹们喝点糖水……”宿舍长捏了捏那几张票子。她的手缩了回去。
“下不为例。”她板着脸说。“书明天给我扔了。厂里不是你读书的地方。
”“是是我一定扔。”我低着头。等所有人都睡了。我爬起来看着地上一片狼藉。
我慢慢地把草稿纸一张一张捡了起来。我的眼泪又掉下来了。但这一次是冷的。我把纸抚平。
我对着那点月光。我看了一眼。然后我把它们一点一点撕碎。我把它们全记在了脑子里。
你们可以撕我的纸。你们撕不掉我脑子里的东西。8我变得更小心了。我不再往配电房跑。
我开始上夜班。我主动申请的。夜班十一点到早上七点。机器声音更大。但人更困。
管事的自己都睡着了。我就在流水线上一边干活一边默背。我把课本撕成一页一页。
藏在工服的袖子里。趁着低头换焊条的功夫抽出来看一眼。一眼。然后记半个小时。
我的精神绷成了一根弦。我不敢睡。我怕我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