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风,像是刀子一样刮在林恩的脸上。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张薄薄的纸,纸角已经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发软。
那是离婚证明。
从村委会的办公室里出来,天是灰蒙蒙的,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林恩,别怪我。”
旁边传来一个女人冷漠的声音,是李娟,他刚刚签下名字的前妻。
“要怪,就怪你没本事,也怪这该死的老天爷。”
李娟拢了拢身上那件虽然打了补丁但依旧是村里最好的红棉袄,眼神里没有半分留恋。
林恩的大脑一片轰鸣,像是塞进了一窝几千只的蜜蜂。
他不是应该在二十年后,从市中心医院三十层的高楼上一跃而下吗?
那冰冷刺骨的失重感,那撕裂空气的风声,还残留在他的灵魂深处。
怎么会在这里?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李娟。
这张脸……是年轻了二十岁的李娟!
没有眼角的皱纹,没有被生活磋磨出的麻木,只有一种刻薄的、急于摆脱累赘的精明。
“你看什么看?没见过女人啊?”
李娟被他看得有些发毛,那眼神太奇怪了,不像是以往的懦弱和祈求,反而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以后我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了,我走我的阳关道,你过你的独木桥,谁也别碍着谁。”
她说完,鄙夷地瞥了一眼林恩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转身就朝着村东头走去。
村东头,住着村里的屠户张麻子,一个四十多岁的油腻男人,死了老婆,但家里从不缺肉吃。
林恩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一股腥甜的铁锈味从喉咙里翻涌上来。
他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一九八七年,席卷全国的大旱,他们所在的林家村颗粒无收,闹起了饥荒。
就是在这年冬天,李娟嫌他没本事,打不到猎物,找不到吃的,毅然决然地跟他离了婚,当天就搬进了屠户张麻子的家里。
而他,林恩,就是在这个离婚的下午,彻底垮掉,一病不起。
如果不是邻居沈月阿姨心善,把他从那间四面漏风的破屋里拖出来,给了他一口热乎的野菜糊糊,他恐怕早就冻死饿死在那年冬天了。
前世的记忆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疯狂地冲刷着他现在的脑海。
他记得,十年后,也就是一九九七年,已经是大老板的李娟,突然抱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找到了他。
那时的她,哭得梨花带雨。
“林恩,我错了,我当初鬼迷心窍……这是我们的女儿,求求你,看在女儿的份上,收留我们吧。”
他心软了。
他看着那个怯生生叫着“爸爸”的小女孩,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
他把所有的爱,所有的亏欠,全都倾注在了这个女儿身上。
他拼命挣钱,给她买最好的衣服,送她去最好的学校,把她宠成了小公主。
又过了十年,女儿十八岁,考上了名牌大学,却突然查出了白血病,需要骨髓移植。
他毫不犹豫地去做了配型。
医院里,医生拿着化验单,用一种同情的、又带着几分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林先生,你和孩子的血型都不匹配,按理说,你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轰!
林恩感觉自己的天,在那一瞬间,彻底塌了。
他发疯似的冲回家质问李娟。
那个女人,终于不再伪装,脸上挂着一抹残忍的冷笑。
“没错,她不是你亲生的,那又怎么样?你不是也当了十年便宜爹吗?你该知足了!”
“为什么?!”
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
“为什么?因为我那个男人跑了,我一个人养不活她!而你林恩,是天底下最好拿捏的窝囊废!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原来,他的一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一个被骗得团团转的,可悲的,窝囊废。
万念俱灰之下,他走上了医院的天台。
风声呼啸,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让他绝望的世界,纵身一跃。
……
“呼……呼……呼……”
林恩剧烈地喘息着,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里衣。
前世的痛苦,仿佛一根根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年轻而有力的手,上面只有一层薄薄的劳作茧子,而不是二十年后那双布满沧桑和伤疤的手。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1987年,回到了这个一切悲剧开始的起点!
“李娟!”
林恩猛地转过身,死死盯着那个已经快要走远的背影,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这一世,他绝不会再让那个恶毒的女人,毁掉自己的人生!
也绝不会,再当那个任人宰割的窝囊废!
滔天的恨意与重生的狂喜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大脑产生了一阵剧烈的刺痛。
“呃……”
林恩闷哼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了两步。
糟了!
他下意识地想稳住身形,可手里的那张离婚证明却脱手而出,被寒风卷起,飘向了半空。
这张纸,是他人生的污点,是他前世懦弱的象征!
不能留!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闪过。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张在半空中打着旋儿的纸,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一样,凭空消失了!
对,就是消失了。
没有落地,没有被风吹走,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突兀地不见了踪影。
林恩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了一下。
幻觉?
他使劲眨了眨眼,死死盯着刚才纸片消失的位置。
空空如也。
只有灰蒙蒙的天空和萧瑟的枯枝。
怎么回事?
他环顾四周,村口空无一人,李娟的背影也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
没有人看到刚才那离奇的一幕。
林恩咽了口唾沫,强压下心头的震惊,试探着在心里默念了一句。
“出来。”
唰!
轻微的破空声响起,那张被他手汗浸湿的离婚证明,又凭空出现在了他面前,轻飘飘地落向地面。
林恩一把将它抓住,纸张上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
不是幻觉!
是真的!
林恩的心跳开始疯狂加速,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子。
他摊开手掌,死死地盯着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子。
“进去。”
他在心里默念。
下一秒,手心一空。
石子,消失了。
“出来!”
石子,又凭空出现,带着一丝凉意,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林恩的呼吸变得无比滚烫。
他闭上眼睛,集中全部精神,试图去感受那石子消失的地方。
瞬间,一个奇异的“视野”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大约十立方米左右的独立空间,灰蒙蒙的,像是混沌未开。
而那张离婚证明和那块小小的石子,正静静地悬浮在这个空间的正中央,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那里已经彻底凝固。
空间异能!
网文小说里才有的东西,竟然真的出现在了自己的身上!
林恩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
他明白了。
老天爷让他重生回来,不是为了让他再经历一次痛苦和绝望。
而是给了他一次改写命运的机会!
一个可以储存物资,并且内部时间静止的空间!
在这个鸟不拉屎,人人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饥荒年代,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无限的可能!
意味着他可以把打来的猎物放进去,永远不用担心腐烂变质!
意味着他可以储存大量的食物,安然度过这个该死的冬天!
滔天的恨意和重生的喜悦,像两股滚烫的岩浆,在林恩的胸腔里疯狂冲撞。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的嫩肉里,刺骨的疼痛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
复仇!
对!
但是,不是现在。
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在这个连树皮草根都被人挖光了的鬼年月,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林恩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尘土味道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那颗因为激动而狂跳的心脏,一点点平复下来。
他转过身,迈开脚步,朝着村西头,那个名义上还属于他的“家”走去。
脚下的黄土路坑坑洼洼,被风吹得干裂起皮。
路两边的田地里,枯黄的玉米杆子稀稀拉拉地戳在那,像是大地的白骨。
偶尔能看到几个村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佝偻着身子,像游魂一样在村里晃荡,希望能从地里刨出半个被啃剩下的地瓜。
这就是一九八七年的林家村。
一个被饥饿笼罩的人间地狱。
林恩的眼神越发冰冷,脚步也越发坚定。
很快,一间破败的土坯房出现在他的视线尽头。
那就是他的家。
说是家,其实更像是一个随时都可能坍塌的窝棚。
墙壁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缝,寒风“呼呼”地往里灌。
屋顶的茅草早就被雨雪压得稀薄不堪,有好几处都露出了黑乎乎的窟窿,白天漏风,下雨漏水。
那扇用木板胡乱拼凑起来的门,更是斜斜地挂在门框上,连个门锁都没有,用根木棍从里面顶着就算锁门了。
前世,李娟就是从这个家里,头也不回地搬进了张麻子那飘着肉香的砖瓦房。
而他,就是在这个四面漏风的窝棚里,发着高烧,差点一命呜呼。
林恩站在门口,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前世的绝望和无助仿佛还在昨天。
他伸出手,轻轻一推。
“吱呀——”
木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晃晃悠悠地开了。
一股混杂着霉味和冷意的空气,扑面而来。
屋里更是家徒四壁。
一张用土砖和木板搭成的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已经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破旧褥子。
屋子中央,是一个用石头垒起来的简易灶台,旁边歪着一口豁了口的铁锅。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米缸是空的,水缸是空的,就连墙角那个用来装杂物的破瓦罐,也是空的。
冷。
刺骨的冷。
饿。
胃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林恩攥紧了拳头,这就是他重生的起点。
一个一穷二白,甚至连饭都吃不上的起点。
但那又怎样?
他抬起手,摊开掌心。
心念一动。
那块被他收进空间的小石子,瞬间出现在了手心。
冰凉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林恩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有了这个神鬼莫测的空间,他就不再是那个只能等死的窝囊废!
他能打猎,他能下水!
山里的野鸡,河里的肥鱼,都将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他不仅要让自己活下去,还要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他要让沈月阿姨和她的女儿仙儿,在这个饥荒的年代,也能顿顿吃上白米饭,天天能闻到肉香!
至于李娟和张麻子……
林恩眼中的笑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寒。
他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望!
就在林恩思绪翻涌之际,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道温柔又带着几分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恩……你在家吗?”
林恩猛地回头。
只见门口的光影里,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棉袄,虽然也打了几个补丁,但却缝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她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利落的发髻,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常年的劳作和营养不良,让她的脸颊有些凹陷,脸色也带着一丝蜡黄。
但这丝毫掩盖不住她那双温柔善良的眼睛,和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温婉气质。
风韵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