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的四月,风里还带着刀子。
江面上,巨大的冰排相互撞击,发出沉闷的轰鸣,像是在为这个即将沸腾的边境城市伴奏。
码头上人头攒动,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倒爷们,背着比人还高的编织袋,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工蚁,在这个狭窄的口岸穿梭。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还有江水特有的腥气。
陈默和陈东混在人群里,显得并不起眼。
他们那四个巨大的包裹,在这一堆堆小山似的货物中,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哥,这人也太多了……”陈东缩着脖子,把衣领竖起来挡风,眼睛却不够用似的四处乱瞟,“你看那个,背的那是啥?全是电子表?还有那个,那一袋子是皮夹克吧?”
他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子没见过世面的兴奋。这一路上的见闻,已经彻底冲刷掉了他离家时的忐忑。现在,他满脑子都是发财的梦。
陈默没说话,只是紧了紧身上的大衣,目光穿过拥挤的人群,投向江对岸。
那里,隐约可见一片灰色的建筑群,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布拉戈维申斯克。海兰泡。
那个曾经属于故土,如今却充满了异域风情和无限商机的城市。
“跟紧点,别走散了。”陈默低声提醒了一句,然后迈开步子,走向了那个挂着“边境一日游”牌子的简易木屋。
在这个年代,过境并没有后世那么繁琐,但也绝不简单。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种没有正规贸易手续的散户来说,“一日游”是最便捷,也是最灰色的通道。
交了钱,换了两张印着俄文的临时通行证,兄弟俩终于挤上了那艘充满柴油味的老旧渡轮。
船身随着江浪起伏,发出吱吱呀呀的**。
陈东趴在栏杆上,看着浑浊的江水在船舷边翻滚,又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远的黑河码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哥,咱们这就……出国了?”
“嗯。”陈默站在他身边,点了一支烟。烟雾被江风瞬间吹散。
“到了那边,少说话,多看。”陈默弹了弹烟灰,目光深邃,“记住,我们不是来旅游的。”
渡轮靠岸。
踏上布拉戈维申斯克土地的那一刻,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如果说黑河是躁动的、热烈的、充满了原始欲望的红色;那么这里,就是沉闷的、压抑的、透着一股子衰败气息的灰色。
街道宽阔而整洁,两旁的建筑高大厚重,带着典型的苏式风格。巨大的列宁雕像矗立在广场中央,手臂挥向前方,仿佛在指引着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未来。
但街上的人,却少得可怜。
偶尔走过的行人,大多穿着深色的大衣,神色匆匆,脸上带着一种长期生活在物资匮乏中的麻木和冷漠。
“哥,这儿怎么跟死城似的?”陈东压低声音,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陈默的袖子。
“这叫萧条。”陈默淡淡地说。
他们沿着阿穆尔大街往前走。没走多远,就看到了一个热闹的地方。
那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小市场,就在一个公园的边上。
一群中国倒爷正蹲在地上,面前铺着报纸,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商品:电子表、打火机、牛仔裤、口香糖……
而在他们周围,围着一圈又一圈的苏联人。
那些平时看起来高傲冷漠的毛子,此刻却像看到了蜂蜜的熊一样,两眼放光,挥舞着手里的卢布,甚至直接摘下手表、戒指,争先恐后地想要换取那些在中国随处可见的廉价货。
“换!换!哈拉少!”
蹩脚的俄语和汉语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奇异的声浪。
陈东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
他看见一个倒爷,用一瓶二锅头,换了一个苏联老头手里看起来沉甸甸的望远镜;又看见一个大妈,用两双尼龙袜子,换走了一个年轻姑娘脖子上的金项链。
“哥!就是这儿吧?”陈东激动得脸都红了,拽着陈默就要往里冲,“咱们也赶紧找个地儿摆摊吧!你看那生意火的,晚了就没位置了!”
他感觉自己已经看到了金山银山在向他招手。
然而,陈默却纹丝不动。
他的脚像生了根一样钉在原地,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个喧闹的市场,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弧度。
“不去。”
“啊?”陈东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哥,你说啥?不去?那咱们来这儿干啥?你看那袜子,两双就能换条金项链啊!咱们带了五千双呢!”
“那是乞丐待的地方。”陈默的声音很冷,像这布市的风,“在那儿蹲着,跟要饭有什么区别?你是想赚点小钱回家盖房娶媳妇,还是想干点真正的大事?”
陈东被哥哥这突如其来的气场震住了。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他眼里,那明明是遍地黄金,怎么就成乞丐待的地方了?
陈默没有解释。他转身,背对着那个热闹的市场,大步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跟上。”
陈东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让他心跳加速的市场,最后还是咬咬牙,提着沉重的包裹,小跑着追上了陈默。
陈默带着他在布市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
他们进了一家又一家商店。
不是那种路边的小店,而是那些挂着俄文招牌,看起来气派非凡的国营百货公司。
第一家,是位于列宁大街的一家大型百货商场。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一股暖气夹杂着陈旧的地板蜡味道扑面而来。
商场很大,穹顶很高,水晶吊灯虽然积了灰,但依然能看出往日的奢华。
可是,货架却是空的。
那种空,不是卖完了的空,而是一种长期的、绝望的空。
食品柜台里,只有几个干瘪的黑面包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旁边摆着几瓶落满灰尘的酸黄瓜罐头。
日用品柜台,除了几块肥皂和一堆看起来像砖头一样粗糙的卫生纸,什么都没有。
最惨的是纺织品柜台。
那里简直就像是被洗劫过一样。巨大的玻璃柜台里,空空如也,连块布头都找不到。
几个穿着制服的售货员大妈,正坐在柜台后面,无聊地修剪着指甲,或者聚在一起低声聊天。看到陈默他们进来,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陈默没有买东西,也没有说话。他只是像个幽灵一样,在商场里转了一圈,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个柜台,每一个角落。
他的手指轻轻滑过那些空荡荡的玻璃柜台,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
“哥,这儿……咋啥都没有啊?”陈东跟在他身后,看得目瞪口呆,“这么大的商场,比咱们北京的百货大楼还气派,怎么穷成这样?”
“这就是机会。”陈默停下脚步,看着那个空空如也的纺织品柜台,眼中闪过一丝狼一样的光芒,“他们什么都有,重工业、军工、航天……唯独没有老百姓过日子用的东西。”
他又带着陈东去了第二家,第三家。
情况大同小异。
所有的国营商店,都像是一个个巨大的、华丽的空壳。
在这个庞大的帝国即将崩塌的前夜,它的血液已经流干了,只剩下一具僵硬的躯壳。
陈东从一开始的震惊,慢慢变得麻木,最后变成了疑惑。
他不明白,哥哥带他看这些空架子干什么。难道这些空架子能变出钱来?
直到他们走进第四家商店。
这家商店位于市中心的一个十字路口,位置极佳。招牌上的俄文金漆已经剥落,但依然透着一股威严。
“友谊百货商店”。
陈默站在门口,没有急着进去。他透过落地橱窗,看着里面的景象。
这家店的情况比前几家稍微好一点,但也有限。
不过,吸引陈默注意的,不是货架,而是一个人。
在商店大堂的尽头,有一间半开放式的办公室。一个穿着灰色西装,地中海发型,身材臃肿的中年男人,正对着电话听筒咆哮。
隔着这么远,陈默都能看到他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还有那飞溅的唾沫星子。
虽然听不清他在喊什么,但从他那挥舞的手臂和绝望的表情来看,他现在的日子绝对不好过。
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堆满了各种文件,还有几个空了的伏特加酒瓶。
陈默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嘴角慢慢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是猎人发现了受伤猎物时的微笑。
“就是这儿了。”
他轻声说道,然后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又拍了拍陈东肩膀上的灰尘。
“小东,把腰挺直了。”
陈东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一脸茫然:“哥,咱们要干啥?”
陈默转过头,看着弟弟,眼神里透着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自信。
“我们去帮帮这位可怜的经理同志。”
他说着,提起脚边的包裹,大步走向那扇厚重的玻璃门。
“记住,从现在开始,我们不是倒爷。”
“我们是来自北京的,国际贸易代表。”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陈默身上的气质变了。
那种属于底层小人物的谨小慎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优雅,甚至带着几分傲慢的气场。
他就像是一个微服私访的贵族,踏入了自己的领地。
陈东跟在他身后,看着哥哥那挺拔的背影,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